第103节
  童氏拍拍孙女儿的手:“朝廷器重你爹,挑中了云家的独生子,沁姐儿既是锦重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跟着一道沾了光,倒也不奇怪。”
  云玄昶一听娘亲的话,浑身更是莫名不自在,怕是儿子沾了女儿的光才对……这话却不好说,顿了顿,道:“你要去,也得带个可靠能用、能够给你打下手的人。”
  云菀沁这才明白爹为什么刚说还有妙儿的事,接口道:“嗯,那女儿就带上妙儿罢。”
  云玄昶点点头。妙儿也是在门口停的清楚,几步上前躬身:“奴婢一定好生帮衬着大姑娘。”
  事情交代清楚了,众人散去,出了花厅,各人各自回了院子。
  云锦重故意慢了两步,趁天井没人,凑到姐姐旁边笑:“姐,没骗你吧,我就说是好事儿吧——”
  话没说完,云菀沁将他小胳膊一拉:“你早就知道我们上了秋狩的名单,哪里听来的?”
  “今儿早上在国子监,听杨谨说的。”云锦重笑眯眯,“他爹是杨太傅,姐姐应该晓得吧?听说他的二哥在撷乐宴后还派车子来接过姐姐呢!反正杨谨说,他前几日就在家中听爹说过,名单上有咱们两个的名字。”
  杨太傅是宁熙帝的授业恩师,又是内阁大臣,提前知道秋狩名单不足为奇,几日前就上了名单,便是说自己与锦重是圣上钦定的。
  云菀沁心头一疑,却也没再多问了。 *
  后宫,茗萃殿。
  梅林内,今日天气正好,赫连氏出了殿,正在悠哉自得地亲自修剪梅枝,蓝亭、赤霞几人陪在旁边。
  章德海从殿外回来,寻到梅林,走了进来,行了礼后,凑到自家主子耳边:“娘娘,秦王进宫了。”
  手中玉剪半空一悬,赫连氏娥眉一紧:“有什么事?”
  章德海摇头:“似是刚刚进了养心殿面圣去了。”
  这个儿子,没有宣召从来不进宫,若是主动进宫,就是像上回那样,自己病倒了。
  自己这会儿没病没痛没灾,他进宫来干什么?
  赫连氏将剪刀搁进藤编簸箩里:“章德海,你去看看那小子跟皇上说什么。”
  ☆、第一百章 发毒誓
  养心殿。
  午后的阳光照在殿顶的青色琉璃瓦上,反射到朱色鎏金铜环大门,金光闪烁中又弥漫着闲适的气息。
  宁熙帝坐在一张螺钿玛瑙雕饰的鱼戏采莲紫檀木御案后,换下朝服,换上一套锦丝常服,一改朝上的威严与尊贵,焕发着一股子散漫而悠闲的风华,很有几分文人的高雅和随性。
  宁熙帝一字一句听着秦王的话,手指在在御案上轻微地点着,末了,英眉一耸:“老三,这破天荒的,你倒是难得想要出门。只是去祜龙围场一趟,一来一回得要十来天近半个月的时间,天气一天比一冷了,围场那边还在北边,你身子受得了吗。”
  夏侯世廷站在下首,穿着绣有五龙图案的紫袍,腰系蟒带,藻井边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人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黄色金光,显得身型笔挺玉立,更加高大,平日略苍白的脸红润了几分,纤薄而线条清晰的唇际噙着几分闲淡:“回父皇的话,儿臣近来身子并没大碍,府上的应大夫为儿臣瞧过,出远门并没问题,此去也会带着应大夫。”
  宁熙帝知道那应大夫是秦王府的医官,这些年专门给秦王贴身病,脸色松弛下来,再没多说别的,转而又是淡道:“也好,反正郁文平家的千金也是要同去的。”
  姚福寿一看皇上的脸色,清楚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叫三皇子与那郁小姐有个相处的机会,指不准还能趁着秋狩的机会直接将婚旨下了,马上笑道:“秋狩还有几日不到,那秦王便回去好生安排一下人手吧。”
  夏侯世廷应下,说了几句,离开了养心殿,出门刚下了回廊,迎面走来一名被宫人和扈从簇拥着的中年男子。
  男子年约五十上下,身着华服,腰佩金鱼袋,面色白净无纹,保养的很好,蓄着浓黑长须,一看就是贵户出身,气质清傲,一双眼精明却略显沉着,让人看不清楚思绪。
  一块儿陪着进宫的施遥安低声道:“三爷,是宰相。”
  郁文平今儿过来养心殿面圣,是来跟皇帝商量秋狩的有关事宜,没料正碰上秦王世廷进宫,也刚好从殿内出来,脚步一滞,手缓缓举起来,打了个手势,示意簇拥着下人停下。
  他一个人几步上前:“秦王殿下有礼了。”
  嘴巴虽是说有礼了,可并没行大礼,语气更是不卑不亢,一股大家之风的做派。
  施遥安见郁文平一副傲慢的举止,倒也不奇怪,郁家在大宣根深蒂固,建国初期的郁家祖是大宣功臣,帮夏侯皇家打下江山,与高祖皇帝交头换颈过命的交情多么深厚不用多说,后代子孙封官赐爵,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了郁文平这一代,几乎是巅峰之盛,在外姓臣子中,无人出其右。
  这个宰相,与宁熙帝平日私下见面都是被颁椅赐座,除了对太子客气些,对一般皇子压根不放在眼里,何况自家平日默默无闻,不理朝事的主子,像今儿这样,打一声招呼,倒还算是少见了,只听主子淡淡对着郁文平回应一声。
  郁文平默默端详秦王,皇上有意撮合柔庄与这三皇子,他跟女儿一样,开始也是有些不大满意,只是皇上既然这么打算,他也不能说什么,想来想去,只得勉强接受这个有异族血统的皇子,可如今他发觉,他接受了,对方却不一定里领情,这个三皇子,对自己这个未来老丈人,并没有半点巴结,就像今天,两人撞见了,也没什么额外的亲近言语,似乎还有些敷衍。
  家中长女嫁的是宁熙帝长姐安珺公主和驸马的独生子,次女嫁的是贾太后娘家的亲外甥,这两名姑爷,身份地位都不差,后台并不比这三皇子弱多少,却都巴结自己,丝毫不敢怠慢,因为他们都知道以郁家作为姻亲,绝对是一棵可靠的参天大树。
  如今轮到了这个三皇子,却是压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夏侯世廷见郁宰相半天沉默不语,似是心绪不宁,眼波一晃,笑着说道:“郁宰相还有什么事?没事本王就走了。”
  郁文平眼皮一动,有些不甘心,轻微摆了摆袖,没话找话:“秦王刚见过圣上?”
  “嗯。”语气不淡不咸。
  气氛微微凝滞,几乎能听着空气流动的声音,这问一句答一句的架势,令郁文平素日高高在上的尊严有些撑不住,眼一眯:“秦王难得进宫面圣一次,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祜龙围场的秋狩,三爷会随行。”施遥安已经看到了三爷脸上的不耐与疲倦,替主子应答。
  郁文平目中亮光转瞬一闪,捋了捋保养得油光水润的美髯:“唔,臣家的柔庄,这次也得了宗人府的通知伴驾同去,到时应该会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蒋皇后这次也会跟随宁熙帝一通前往祜龙围场,邺京由太子世谆监国,郁文平等七位内阁大臣辅政。
  施遥安瞥了一眼主子的表情,嗯,脸上的不耐更加深了几分,偏偏郁宰相仍在继续叨咕着:“……这几天照例会提前在皇城边的荀兰马场练一下骑行,届时若是秦王也去,还能顺带教导一下小女,夏侯马上得天下,皇室子弟的骑射能耐,个个都是天下翘楚,秦王一定也不赖……”荀兰马场位于皇城墙外五里地之遥的一片空旷地,大宣贵人好骑射,马场是朝廷修葺和兴办的,供给王公贵族骑练,平日有御马监的太监专门调去马场负管理。
  夏侯世廷微微一笑,俊眉深眸内却又像是淬着粒粒冰粒子,活生生能够冷到了人的骨头里:“郁家千金不是第一次去伴驾秋狩,基本骑功绝对没有问题,荀兰马场里更是有太监和侍卫们照应,哪儿需要本王来教导?相反,倒是本王成日坐在府上,许多年都没练什么骑射了,”头一低,似笑非笑:“到时把郁宰相的宝贝千金摔着了,本王可负责不起。”
  郁文平眉毛一挑,自己来主动套近乎,他居然不停敷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自己,自己郁家女儿怎么是配不起他么。
  郁文平到底老成持重,捺住性子,轻声喟叹,望着秦王:“哎,说到小女,撷乐宴那天回去后,小女回去便染了病,不大舒服,只说心口嘈杂,每天连饭都吃不下。”
  在名门闺秀中丢了脸面,被贾太后斥责,怎能不病?怕是心病大过于身体上的病吧,对三爷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指望自家三爷上门去慰问一下?施遥安只听身边男子淡淡道:“生病自有太医可去望闻问切,依父皇对宰相的厚爱,派个御医去都是不成问题的,郁宰不用急。正好今天进宫,能够顺便请旨。”
  看似客气的一通话,饱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郁文平语气轻缓,也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接明白无误地提示:“柔庄与秦王的亲事,年底之内,圣上只怕就要安排了。”
  言下之意是,郁柔庄即将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房,他郁文平是你的未来老丈人,就算不关怀几句就罢了,也不能这么冷淡,总得要有些眼色。
  夏侯世廷凝视郁文平,眸子里晃动笑意,昂长上躯倾前几寸,凑近郁文平,阴涔着俊脸,一个字一个字:“这不是——还没安排吗。”
  郁文平的一张脸顿时就像是吞了苍蝇,说不出一句话。
  施遥安默默摇头,心底苦笑,三爷从来最厌的就是鼻孔朝天的人,因为三爷自个儿就是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您跟他比傲,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不是你死,就是你亡吗!
  这会儿功夫,养心殿内已经有守门太监过来了:“皇上请郁宰进殿觐见。”
  郁文平不好多逗留了,只道:“回禀圣上,臣这就来。”眸子不无深意地望了一眼秦王,大半是不满,小半是轻视,甩甩袖,先进去了。
  夏侯世廷眼皮一动,浓修的睫毛一扇,齐刷刷的,在眼睑下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思绪,旁边的施遥安不禁低声:“这个郁文平,一家子都是这样。我瞧除了皇上,他们郁家就没把几个人放眼里。”
  郁家先祖协助地方节度使长官的夏侯家打下江山,郁家当时的官职并不比夏侯家低,若论功劳,两家各占一半,说得白一些,大宣的开国皇帝,若不是夏侯家,就只有郁家可担当了。
  开国初,民间甚至还流传童谣:“郁夏侯,均天下。”
  意思就是按照郁家的功劳,与夏侯家平分天下都是可以的。
  郁家屈居臣子已经够委屈了,给夏侯家后代的皇子皇孙甩个脸色,又算什么?
  夏侯世廷目光淡漠地看一眼郁文平的背影,转过头,却见红墙下,不远处,赫连氏正被蓝亭与章德海的左右簇拥着,站在红墙琉璃瓦下,注视着自己这边,蓝亭举着伞,给贵嫔遮着午后的阳光。
  赫连氏显然将皇儿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素来温婉而谦逊的美眸很有些冰凉,与温暖而明亮的艳阳呈现鲜明的对比,充满着不解和埋怨,夹杂着责怪,分明就是怪皇儿不该漠视郁文平,甩了郁文平的脸。
  “三爷,贵嫔娘娘……”施遥安一讶,低声道。
  夏侯世廷被母嫔逮个正着,慢悠悠迎了过去:“诶,母嫔怎么到养心殿这里来了。”
  施遥安跟在后面,歪了歪嘴,自家三爷这心思素质,妥妥的,做贼倒是不赖。
  赫连氏并不说话,只继续盯着儿子,半晌,“唰”的一甩袖子,转过身子,朝前走去。
  章德海使了个眼色,示意主子正在生气,叫秦王自求多福,小心为上。
  夏侯世廷跟了上去,安静跟在赫连氏身边。
  母子二人沿着高高的红墙走了小段儿路,经过一条素净无人的白玉甬道,赫连氏方才叹了口气,瞥一眼儿子,开口:“我站在殿外的时候,还在想你这次为什么要参加今年的秋狩,再一看你刚刚跟郁宰相说话的口气,不用你说,我也是猜到了。怎么,又是嗅到味儿了,奔着那云家的女儿去的?”
  秦王在宗人府当差初,赫连氏放心不下,早就在宗人府的岗位上买通了官员,随时帮自己盯着儿子,宗人府那边一出秋狩名单,她前两天便知道云菀沁上了榜。
  施遥安忍俊不禁,贵嫔娘娘这般矜持典雅的性子,骂起自个儿最宝贝的儿子,倒是也不心慈手软,竟生生将儿子比成了犬类,再看看三爷,鼻梁也是微微飞上一抹酡,喉结一动:“纯粹是儿子不喜欢郁文平,与他人无关。”
  赫连氏转颈看了一眼儿子:“不喜欢?再不喜欢,也是你的未来岳丈,就算不是,到底是堂堂宰相,连圣上都不无重视,你对他这么敷衍和冷淡,有好处吗?”
  “母嫔,我是皇子,他再高的权位,只是夏侯家的奴才。”夏侯世廷纠正。
  赫连氏玉腮一紧,突然来了气儿,脚步一停:“皇子?皇帝的儿子,太多了。得罪权臣,划算吗?世廷,咱们娘儿俩在这里生活,太不容易了,你被人下毒弄得到现在还没痊愈,这就忘记了么?茵萝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你也忘了?全因为咱们没个依靠,那郁家势大,若能得到郁门的倚仗,对你有益无害!世廷啊,你是个男子,绝对不能妇人之仁,为了个女人昏了头,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要是遇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不高兴?可是那人决不能害了你……你若是为了那个喜欢的人误了自己的前途,那母嫔巴不得你那喜欢的人——不存在!”
  不存在?施遥安脊背莫名有些凉气,这是拿云小姐的命威胁三爷么。他其实看的出来,贵嫔对那云小姐印象不错,还算是喜欢的,可,再喜欢能抵得过儿子?一牵涉到儿子的利益和牵扯,再喜欢估计也成了排斥。
  连章德海和蓝亭二人亦是一讶,对看一眼,这是对秦王撩了狠话。
  “……秦王妃的位置,必须是郁家小姐!我要你现在就向我发誓,对我作保证!”赫连氏见皇儿不说话,发了急,趁热打铁,连逼带呛。
  贵嫔很少发脾气,这一教训,声音虽然不大,却宛似落玉滴盘,哐当掷地有声,不容置喙,叫章德海、蓝亭和施遥安三人都不自禁垂下头,不敢喘气。
  母子分开得太早,赫连贵嫔并没有很多机会教诲儿子,今天难得碰上一次,就逼得三爷发誓这么大的阵仗,依三爷这么孝顺,怎么会不答应?可三爷那正妃位置,心里早就有人了,哪里愿意真的娶郁柔庄为正妃……这可真是两难啊。施遥安捏了一把汗。
  夏侯世廷倒也没考虑什么,声音在逼仄窄长的白玉甬道小径内来回回荡:“今后儿子对郁宰相客气些就好了。”
  “你发誓!”赫连氏穷追不舍,并没被儿子打岔过去,也不知是真还是假,说得急了,还咳了几声,蓝亭连忙上前替主子抚了抚背。
  夏侯世廷举起两根修指,悬在俊脸旁边,依意行事,慢慢悠悠:“儿子发誓,一切谨听母亲的意思,不然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语气自在得不像是发誓,倒像是在回答今儿吃了什么。
  这誓发的——也太毒了吧。施遥安吞了口唾,脊背汗毛一竖。
  赫连氏见儿子发誓发得这么重,也是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说完,连忙将他嘴巴一捂,将他的手也放下来,不过既然发这么重的誓,肯定也是下定决心回心转意了,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赫连氏气儿顺了,脸色恢复过来,心情好多了:“呸呸呸!什么天打五雷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就知道世廷一定是个孝顺的。好了好了,有你这句话,母嫔就放心了,再也不多问了,你喜欢谁便去喜欢,母嫔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要正事儿不耽误,其他不过是由着儿子高兴罢了。
  夏侯世廷得了夸奖,也不多说什么。
  母子沿着甬道又走了一截儿,走到了尽头,方才分道扬镳。
  目送赫连氏神清气爽地离开,施遥安才忍不住了:“三爷是当真的?从今后与郁文平交好,到时候老老实实接下婚旨?”
  耳边只飞来轻嗤一声:
  “对郁文平低头下脸的,那才是妇人之仁。”
  施遥安一愣:“那,您刚才那对贵嫔发的毒誓——”什么天打五雷轰啊,这话还余音绕耳呢!
  男子双手背在袍子后面,睨他一眼,轻飘飘:“发誓的人海了去了,也得看老天爷有没有那么多雷劈下来。”
  发誓?他从来不信。发誓管用,要衙门要朝廷干嘛!作奸犯科的统统去发个誓就得了!
  不过是叫母嫔得个心安,别将怒火迁到宫外人圣上罢了,说罢,拂袖朝正阳门走去。
  这三爷,对自己还真是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