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节
  “那就好。”秦玓嘟囔一声,“要我说,大兄身边早该清理。不是纵容阴氏太久,哪会出这些闹心事。”
  秦璟没有接言。
  过了半晌,见秦玓仍愤慨难消,出声劝解道:“阿兄,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且大兄并未太过分,类似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当着人前再说。”
  提起纵容阴氏,很可能被认为是对秦策不满。
  今时不同以往,西河的局面愈显复杂,如被有心人利用,难免父子兄弟之间生出嫌隙。秦氏存世至今,多少次挡住外敌的刀锋,总不能因亲人猜忌分崩离析。
  “我明白。”秦玓搓搓脸,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人说过。”
  秦璟没说话,只是用力按住秦玓的上臂。
  秦玓咧嘴笑了笑,反手一拳捶在秦璟肩头。
  几个来回,兄弟俩神情放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对了,你方才说建康必生祸乱?”秦玓饮下半盏温水,出声问道。
  “阿兄真不是考我?”秦璟挑眉。
  “我是那样的人吗?!”秦玓鼻子哼气。就算是也不能承认!
  “阿兄,遗晋有两支强军,武昌西府,扬州北府。前者掌于桓元子,后者则握于郗方回。”
  秦璟语气淡然,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嘴边带着浅浅的笑纹,仿佛口中不是建康危局,仅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桓元子跋扈多年,有他挡在面前,外人多会忽略郗方回亦是手握强军,镇守京口,一言一行举足轻重。”
  “论实力,郗方回未必弱于桓元子。若论他心,且看此番如何应对。假使带兵入建康,”秦璟顿了顿,“未必不是另一个桓元子。”
  “建康生乱,西河当如何应对?”秦玓道。
  “静观即可。”
  “只是看着?”秦玓怀疑。
  “对。”秦璟认真道,“于天下人而言,遗晋仍为汉室正统,想要取而代之,并非容易之事。如果我等趁乱兴兵,纵能攻入建康,亦会被南地百姓仇视。何况北地胡贼未能扫清,何必南下去蹚这趟浑水。”
  秦玓思索半晌,又道:“你说皇姓改换,若不是桓元子,难道会是郗方回?”
  秦璟摇摇头。
  “变数太多,司马昱立下皇太子也未可知。”
  “不过又一个傀儡。”秦玓哼了一声。
  “或许。”秦璟笑道,“如今皆是推测,不好就此定论。我已给西河送去书信,端看大君如何决断。遗晋主弱臣强,上下不能一心,对你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玓凝视秦璟,开口道:“阿弟,你同那边的幽州刺使素有交情,不能想法让他投过来?”
  “不能。”
  “真不能?”
  秦璟垂下眼帘,手指擦过下唇,嘴角浮现一丝笑痕,旋即又消失无踪,“桓敬道非池中物,志向高远,不会久居人下。”
  “这么说的话,此次建康生乱,他也会参与其中?”
  “不好说。”秦璟语带含糊。
  若是桓元子郗方回,尚可以推测出大概。换成桓容,实在有几分难以捉摸。
  初见之时,他曾起过拉拢之心。再见之后,这份心思逐渐淡去。
  乱世之中,世人皆为求生。
  从举步维艰走到执掌一方,震慑地方豪强,得境内百姓爱戴,不过三年时间。
  财力、军力、民心,样样不缺,桓容的成长速度相当惊人,实当刮目相看。赞赏之余,秦璟心下明白,看似无害的狸花,实际是头猛虎,更可能跃身化龙。
  赞赏何时化为仰慕,他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遇上这样的桓容,忍不住动心。难得肆意一回,遵从于本心,希望能为今后留下一个念想,午夜梦回,能得一场酣然。
  “阿弟?”
  秦璟忽然走神,秦玓不知所以。
  叫了两声仍不见秦璟回应,秦三郎不得不摇了摇他的肩膀,皱眉道:“阿弟连日赶路,许是累了?”
  “有些。”不想被问走神的原因,秦璟随意的点点头,顺水推舟,打算下去休息。
  “不如就在帐中,反正地方宽敞。”秦玓出言道,“出去还得再搭帐篷。你带来的甲士也可到营中挤一挤。”
  “多谢阿兄好意。”秦璟笑道,“装粮的车出自幽州,拆下几块木板就可搭为营房。想必此时已经搭好,我就不打扰阿兄。”
  说话间,秦璟走到帐前,顺手抄起帐帘,笑道:“如阿兄住腻了帐篷,无妨到木屋中看看。”
  秦玓:“……”
  显摆,绝对的显摆!
  他才不羡慕!
  他才……好吧,羡慕!
  秦璟走出军帐,天空正飘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银白。甲士巡营走过,后者踏着前者的脚步,踩出一个个深深的雪窝。
  一队骑兵外出探查,抓到——或者该说捡到几个冻僵的鲜卑人。经过盘查,竟然不是斥候,而是迷路的逃兵。
  他们本想逃往草原,未料在大雪中迷路,走错了方向,跑到秦氏的地盘,被外出巡逻的甲士抓着正着。
  逃兵出自慕容评的军队。
  从他们口中得知,入冬以来,日子越来越难过。慕容评身家巨富,奈何有钱没处用,买不到足够的军粮。和慕容垂打仗没死多少,倒是休战之后减员骤增。
  “今年大寒,草原上的牛羊冻死大半。柔然各部不肯再听王庭调遣,哪怕出钱也不肯继续留在库莫奚。”
  开玩笑,继续留在这里,等着牛羊全部冻死?
  “听说吴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名逃兵继续道,“范阳王和他不是一条心,扣着军粮不给,声称要用兵器来换。”
  逃兵喝下一碗热水,肚子依旧轰鸣,手脚终于暖和起来。
  “仆等仅是听到风声,不敢十分确定。不过,之前几次交战,吴王和范阳王都没有合兵,这是仆等亲眼所见,没有半分虚假。”
  鲜卑逃兵豁出去,半点没有隐瞒,将所知的一切尽数道出。
  既然从战场上逃走,就是彻底背叛部落,不可能再回去。反正已经落到秦氏手里,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或许还能得个容身之地。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秦玓命人将他们带下去。随后同秦璟商量,很快写成一封书信,绑到黑鹰腿上。
  “去吧。”
  秦玓放飞黑鹰,和秦璟并肩而立,目送雄鹰飞远。
  大雪渐停,朔风席卷。
  冰粒敲打着秦玓身上的铠甲,狂风鼓起秦璟玄色的衣袍。
  兄弟俩站在雪中,仿佛两株苍松挺立。伴着嘹亮的鹰鸣,凝入时空长河,缓缓沉入河底,亘古、久远。
  咸安二年,元月
  司马昱病情加重,节日庆典一概取消。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终于想起做个孝子,每日到榻前侍奉汤药。
  褚太后走出长乐宫,到太极殿探望。坐不到两刻种,说不到几句话,司马昱已被气得满脸涨红,当场咳出鲜血。
  什么叫国不能无储君?
  什么叫社稷安稳?
  什么叫人心所向?
  明摆着说他活不长,催他尽早立下皇太子,交代清楚后事,早死早利索。
  眼见司马昱吐血,褚太后冷冷一笑,起身离开。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脸色发白,终于意识到,自己背叛亲爹,联手合作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滚!”司马昱趴在榻上,看也不看两个儿子,“都给朕滚!”
  “父皇,臣……”
  “闭嘴!”司马昱怒气更甚,“你还不是皇太子,没资格同朕称臣!”
  司马曜脸色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得的,司马道子没有趁机嘲讽,眼珠子转转,出声道:“父皇,日前新安阿姊离开台城,急匆匆返回姑孰。”
  司马昱仍是咳嗽,连个眼神也欠奉。
  司马道子不以为意,继续道:“阿姊口口声声教训儿子,自己却不思留在建康侍奉父皇,儿以为实是不孝!”
  “滚!”司马昱抄手丢过一只漆碗,碗里是凉透的汤药。
  凡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经手的汤药,他从不沾一口。
  “父皇?”
  “朕说滚,没听到吗?”
  宦者送上温水,司马昱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哑声道:“不想立刻气死朕,就立刻给朕滚!不然,哪怕朕死了,褚蒜子也没法让你们坐上皇位!”
  这话说得太明白,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脸色骤变,心知亲爹态度坚决,自己绝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躬身行礼,退出太极殿。
  刚刚走到阶下,迎面遇上徐淑仪。
  司马曜停下脚步,司马道子则视而不见,直接迈步走过。
  徐淑仪突然出声:“殿下且慢。”
  “淑仪有事?”司马道子斜眼。
  “确是有事。”胡淑仪款步走近,面上带笑,上下打量着司马道子,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司马道子愣了一下,旋即暴怒。
  “你敢打我?!”
  胡淑仪悠然轻笑,身后的宫婢宦者一齐上前,拦住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有两人直接站到司马道子身侧,牢牢控制住他,任凭他如何暴怒,就是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