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0)
  摊上这种阁主,山海阁活该要完。
  左梁诗转身,看向震荡不休的海面,潮头一线接一线从天边奔来,隔了那么远抵达海边都还有近百丈之高,可预见风浪源地的景象该有多骇人听闻。
  我开了海界,又撤了值海弟子,左梁诗的蓝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还唤醒了玄武,请它搅乱了海风和潮流方向。现在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到底在哪,你放心。
  君长唯眉皱得更紧了。
  玄武负烛镇沧溟。
  就像太乙宗山脚下的夔龙一样,除非天大的事,否则绝不会去惊扰它们。左梁诗是山海阁阁主,山海阁是商阁,商人从不做赔本买卖。他连玄武都请动了,要做的这一笔买卖绝对大得惊人。
  废话少说,君长唯将两名弟子丢到旁边角落,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来去看场戏在说吧。
  左梁诗淡淡地道。
  他抬眼,眺望烛南东城。红阑街的方向,火光渐渐小了。
  溱楼。白纸屏风暗人影。
  先生,天女私自行动,被左月生和陆净他们带走了。媚娘恭敬跪下,深深俯首将额头贴在木质地面,要派人追回来吗?
  不用了。
  戏先生用银镊夹起一片冰琉璃的碎片,斜对烛火打量。
  可媚娘有些迟疑,阿涟不是很安分,如果因她耽误先生的计划就不好了。
  没事的,戏先生温和地说,她会是个乖孩子。
  是。
  媚娘不敢在说话。
  她只能在心底为那个犹自有一些少女幻梦的孩子轻轻地叹口气她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像戏先生手指下的线,由这个总是微笑的男人提拉引动,自以为挣脱傀线的人只会沿着他写好的折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喜欢那个孩子。戏先生转动碎片,是不忍看她投火自焚吗?
  媚娘没有吃惊。
  她已经习惯了戏先生对人心的洞幽察微。
  武眉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狂妄的自己,不知先生的计划从不落空。 媚娘说,当年先生仁慈,饶了武眉一次,武眉不由也想替她求一次宽恕。是武眉莽撞了。
  媚娘,你高看我了,戏先生笑,前几天刚功亏一篑呢。哪来的从不落空?
  媚娘吃了一惊,差点抬头看他。
  怎么可能呢?这个世上,怎么有人挣脱他的控制?
  戏先生叹了口气:我教导了一个学生,他真是个好孩子啊,谦恭而又聪慧,天赋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花了整整一百年,教他以恶,授他以罪,把他雕琢成令人喜爱的样子。
  他可能是真的喜欢那个学生,口吻里透出那么多的欣赏。
  可惜他被以前那个老师影响太深,只有他亲手杀了那个老家伙,才会发现那人不过是一个老懦夫,才会真正完美。戏先生娓娓道来,仿佛真是个尽心尽责,如父如兄的老师,于是,我又忙前忙后,为他策划了一场盛礼,帮他斩断过去,助他一鸣惊人。
  媚娘毛骨悚然。
  可惜到最后,他终究不是我的学生。
  戏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遗憾啊。
  媚娘背上已全是冷汗,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见过这些话。
  她猜到了这位戏先生真正的身份。
  戏先生像是没发现她的异样,目光落在虚空。
  不过好在我今天又看到了另一个值得教导的学生,一个还未有老师的孩子,澄净如纸。他缓缓收回目光,温声,媚娘,你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武眉知道。媚娘颤声回答。
  别这么害怕,随便讲讲故事罢了。戏先生含笑,让人把穹珠补一补吧。少了穹珠,这万象窥可就没用了左大阁主来溱楼这么多回,恐怕没有想到,用的就是这么简单的凡人玩意,一丝灵气也无。
  在他右手边的矮案上,那枚约莫三尺的玻璃球此刻暗淡无光。
  仇仙长打碎穹珠,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用万象窥恐怕有暴露的风险。
  没关系。
  戏先生将冰琉璃的碎片放下。
  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媚娘就听到了一长串嘈杂的脚步声,与咒骂声混在一起。
  媚娘一惊。
  这溱楼内部其实另有玄机,在许多雅间后,都设有以薄木相隔的暗道。暗道回环数次才通向这最隐蔽处的密室,现在脚步声纷纷杂杂,仿佛数十上百人径直冲了过来。她立刻起身,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的人影如水墨淡去。
  砰
  隔木破碎。
  一道人影张牙舞爪地飞了进来,正正巧撞在云鬓半散衣襟扯开的媚娘身上。
  媚娘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带着一起撞墙上了。
  各位英雄好汉饶命啊!砸穿墙的不渡和尚哭天抢地,贫僧赚个三百两银子不容易啊!打轻点!
  后边的人被他跟遛狗似的,在溱楼东蹿西钻,耍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逮住,哪里容他分说。呼啦一下,也不看被他拉着垫背的是谁,就里三重外三重围了上来,拳打脚踢,骂不绝口。
  打人不打脸!
  不渡和尚高喊,无意地一个翻身,手肘重重地撞在媚娘脸上,砸得她上下牙关重重一磕,刚运气要吼的话就又滚进了肚子里。
  拳打脚踢了一会儿,一个人匆匆赶到。
  都给我让开!
  金冠倒戴的太虞时一张白脸气得发紫,跟衣服一个颜色。
  不渡和尚这家伙贱啊!他一边口口声声大喊我是佛宗佛子,谁以老欺少谁就是和佛陀过不去,让溱楼镇楼修为高的老者投鼠忌器,一边仗着轻功无双挑衅其他人,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其中就属太虞时被坑得最狠,他被不渡和尚设计踹进茅厕里了
  这也是为什么太虞时隔了半天才赶到。
  太虞时一到,原本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立马捂住鼻子散开。没办法,太虞时急着找不渡和尚算账,往荷池里一跳匆匆地游了几个来回,就过来了。身上叫那个的香飘十里啊
  太虞时久闻其臭而不觉臭,见众人散开,还颇为自得。
  他一撩衣摆,抬脚就要往死秃驴脸上踩。
  啊!
  人群忽然发出惊愕的声音。
  媚娘?!
  太虞时一脚刚踹出去,就被人用力地抓住。他低头一看,只见媚娘鼻青脸肿,头发蓬散,里衣凌乱,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们,目光仿佛要吃人。
  众人莫名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是你?秃驴呢?
  有人怯怯问。
  红阑街的火灭得差不多了。
  一队山海阁的巡逻队没抓到纵火者,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刚刚走过,就从拐角里钻出个搓粉簪花辣眼至极的人来。
  贫僧果然聪慧无双。
  不渡和尚见他们走远了,把假发盖得更严实一些,穿着从媚娘身上扒走的外衣,鬼鬼祟祟地贴墙根走。
  找左施主讨钱去。
  走了约莫一里地,挂他手腕上的佛珠忽然一动,似乎想要飞向沧溟远海,佛音隐隐如金刚发怒。
  不渡和尚脸色一变,赶紧死死地将它摁住。
  别别别!这魔不是我们该伏的,这妖也不是我们该管的。
  他一边紧张地在心里叨叨,一边撒开脚丫子朝佛珠想去的相反方向狂奔。
  您可别在这个时候去降妖伏魔。
  苦海难渡,众生难护。
  沧水无涯啊。
  他在哪?
  像是在水边,又像是在天边他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耳边有潮声,潮声里夹杂着那么多的窃窃私语。
  真可怕啊,仇家的小少爷,凉薄到这个地步
  谁死了都不妨碍他吃喝玩乐吧。
  哦,是了,他好像是在喝酒。
  在酒廊里。
  酒廊的老板是个神经病,把酒廊开到了海底,认为头顶着成千上万的海水喝酒,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于是,很多文艺青年就会跑过来这里,领着姑娘从白色的细沙上走过,隔着玻璃,仰望天光,吟诵上一两句诗歌,在粼粼水纹中约以万年。
  这片海域还有种红色的鱼,群聚时如晚霞在海底徜徉。仇薄灯喜欢红色,爱红及鱼地喜欢这条酒廊。
  于是他将整片海买了下来,不在对外开放。
  文艺男女痛失圣地,背地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遍。
  酒廊的原主人惨遭降格,从老板变成小厮,往日领着新客人骄傲走过海底的风骚一去不复返仇大少爷从不听他辞藻华丽地解说洋流与鱼群,潮汐与海风。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仇薄灯大驾光临的时候,送上几瓶精选的好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把整片海底留给仇薄灯一个人。
  仇薄灯睁开眼。
  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黑。
  他左手边是酒瓶,右手边是打开长廊照灯的按钮。原老板安装照灯,构想的是夜晚海底漆黑,两道长长的亮轨平行伸开。
  可惜科学家认为灯光会影响海底的鱼群繁衍生息,在环保人士举牌抗议了半个月后,无可奈何地关了。后来原老板用小号在网上吐槽,酸溜溜地说:有钱有势真好啊,一片海只亮给一个人看。环保卫士也抗议不了私人海域,他们压根进不去。
  其实环保卫士要是能进来,也没什么好抗议的。
  仇薄灯一个待酒廊,在天光粼粼的白昼烂醉,在幽暗无光的夜晚醒来,醒了从不开灯。
  环保得不能在环保。
  仇薄灯靠在玻璃上,想这些支撑玻璃的铁架在哪一天会被海水腐蚀朽尽,又或者这些玻璃在哪一条会承受不住破碎。
  他心里这么想着,就听见金属与玻璃的奏鸣。
  抬起头,看着据说极富几何审美的铁架开始扭曲,细细密密的白网在玻璃上迅速推开。万吨的海水即将轰然压下。
  他伸手抓住一瓶酒,一饮而尽。
  要喝最烈的美酒,穿最火的红衣,这样沉进最深的暗里也不会冷。
  要醉里生梦里死,要酩酊不醒荒唐一世。
  要
  海底酒廊的灯突然亮起,两道光轨劈开黑暗。海底被点亮的一刻,他被人用力按进怀里。
  你来救我啊。
  第54章 把他藏进心脏
  仇薄灯轻微地颤抖。
  每一寸肌肤都素白如冰, 也坚冷如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寒气从关节缝隙里迸溅出来, 偏偏血液又灼沸如岩浆,骨头就成了被扭曲又被板正的框架,仿佛被扔进铁炉的剑胚,忽而火灼,忽而冰淬反反复复,把活人也生生炼成了一柄愤怒的刀兵。
  刃口斩向敌人,也斩向自己。
  最凶戾也最锋锐。
  谁肯来拥抱双刃的剑啊!
  师巫洛死死地抱住他, 把这样一柄凶戾的剑按进自己的胸膛,藏进自己的心脏,把自己的肋骨和血肉做他的甲胄。
  古祝回响。
  四字一句,两句一节。不再清如初雪, 不再轻如细语,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从至高青冥轰然压下的命令。冲天而起的黑浪奔腾、崩塌、咆哮都无济于事绯红的长刀悬于高空, 万千厉鬼万千怨毒被尽数拘进刀锋,沁成愈新愈艳的血红。
  潮头被一重一重压落,月光重新一瞬万里。
  仇薄灯紧绷如寒铁的身体骤然一松。
  月光如纱如雾, 从高空中洒下, 流过他裸/露在外的后背, 明净透明, 蒙着一层细细的薄汗,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血与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 而不是一个无声咆哮的苦痛灵魂。
  咬住肩头的牙齿渐渐松开, 少年靠在他肩上,疲惫昏沉。
  绯刀无声落回。
  师巫洛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濡湿的黑发。
  他的五官生得很艳, 眉长而锐,平时一挑一扬都如刀锋般咄咄逼人,蹙起时却格外憔悴秀美。师巫洛伸手,一点一点将它们抚平,指腹压过眉峰。
  那时候,你到底是有多疼?
  他在心底轻轻问。
  这个问题,师巫洛日复一日,问过无数遍。
  每问一次心底藏着的双刃剑就转动一次,可怎么问都得不到答案,最后只能自己去找。
  为什么受伤了也不管?
  因为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地寻找到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忍着另一个人受过的疼与痛,想他当初到底是有多疼有多痛,于是每一道伤口都成了他还在的证据,在一日一月一年里灼烧神经,维持清醒。
  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无能为力的光阴。
  可究竟是有多疼有多痛?
  师巫洛还是不知道。
  唯一知道问题答案的人蜷缩在他怀里,眼睫低垂,静静睡去。师巫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把人揽向自己,吻了上去。
  一个很轻的吻。
  如雪落眉梢。
  风平海也静,水天共月明。
  红阑街。
  左梁诗转头望向沧溟:海潮退了。
  嗯。
  左梁诗肯定地猜测:还有人在他身边?嗯。
  左梁诗无可奈何:你是不是只会答嗯?
  不,君长唯幽幽地说,事实上,我一个字都不想回你山海阁到底是怎么出现你这种奇葩阁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