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青娘投以疑惑的眼神。
  孟如川却点点头。将公子初给的肉食分了大半,留给青娘和婉婷,自己只取了一小份,就着之前的吃食囫囵的吞下。
  在摄政王府被折磨了三年,孟如川早就养成了有东西要立刻快速吃掉的习惯。因为下一次能有吃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现在到手的如果不及时吃了很快也会被人抢走或者会毁掉。
  “别吃那么快,不利于克化。”符若初一边说着,一边摊开了那些治疗外伤的药材物料,用清水洗手,裁剪细布做好准备。
  然后耐心等着他吃完,她便很自然的帮孟如川脱掉了衣物。但凡有伤的地方她都很熟悉,用湿了的手帕浸润那些鲜血凝住的绷带,这样比干着撕扯开会稍微好受一些。
  孟如川并不在乎这些小细节,直接将绷带快速撕扯开:“浸润了绷带虽然好撕扯,不过依然会痛。都一样的,用更快的法子随便处理一下就行,不劳公子太多时间。”
  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也或许是近日行走动作过多,反复撕裂渗着血丝。他应该很痛,他的表情却那样云淡风轻。
  符若初的心一阵揪痛,却没有说什么,怕他不喜欢听。他不喜欢被人同情,他骨子里的骄傲是外表的病弱掩饰不住的。
  “能给我讲讲什么我可以知道的秘密么?”符若初问了一句。
  青娘找了个地方躺靠下来盘膝打坐,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望着婉婷以及孟如川。
  “青娘,你的身份可以说么?”孟如川看青娘点点头,便介绍道,“那位青娘,她母亲是月宗之人,当年随着门主神隐。公子初,你的母后是星宗宗主,你也算是星宗传人。至于我,刚刚才知道,我的生母是隐宗弟子,我虽然未与她谋面,习练的内功却是她留下来的。我们三宗弟子传人齐聚在此,也算是难得的缘分呢。”
  青娘感慨道:“或是天意吧。我母亲离去时曾说,门主有预言,百年后星月门的传人之中,或有贤能之人,终将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门主当年想完成的究竟是怎样的事业?”符若初和孟如川异口同声的发问。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30章 未竟之事(一更)
  青娘叹息着答道:“家母也没有明说那些, 她觉得那件事太难了,我当时年纪小天真浪漫又是女子,她不愿我知道那么多。那时我有婚约在, 一心只想着嫁人生子过小日子,家母连星月门内的事情都很少对我说。其实我算不得月宗正经的弟子。我连月宗的宗主都没有见过。”
  符若初心中却想,女子又如何呢?上一世母后留下的手札里说,星月门门主就是女子。能开宗立派做出那么多奇伟功业之人,竟然是女子?母后原也期待着她能以皇室血脉这等深厚根基, 再加上星宗的实力, 成就一番功业的。可惜她在南昭受了挫折,回到北燕走上了另一条路。嫁人生子却困于后宅,那只是她幻想的幸福, 委屈了自己,成全了那些乱臣贼子。
  符若初沉吟着不说话,孟如川却问道:“那么,前辈是否有什么法子联络到星月门隐宗的人?”
  “我认识的只是几位年事已高的月宗弟子,她们从未提及隐宗的事情。或许令姐知情?”青娘的语气不是很肯定。
  孟如川又转头望向公子初,抿了抿嘴唇, 才问:“公子,摄政王那边可有起疑?”
  “我联络了江咏歌, 希望他们能牵制摄政王,让王爷暂时顾不上追查婉婷这边的事。”符若初应了一声,“你的身体怎样,毒性最快要多久清除?”
  孟如川答道:“婉婷将她的内力全给了我, 只是为求稳妥,我还需要一些时日慢慢消化,才能全部吸收, 并非这三五日功夫能成的。而她,怕是也就这三五日的光景了。她或许还有事情交代我。”
  “我明白,你希望能陪她安静的走完最后的时光,对不对?我尽力拖延,或者看看能有什么转移他们视线的机会。”
  这时,婉婷竟然醒了过来,也或许刚才她并没有真的睡去,似睡非睡一直留意着孟如川与符若初之间的动作与对话。她问道:“如川,刚才你是不是早就解了公子初的穴道?”
  孟如川点头,坦然承认,将婉婷扶起来坐正在榻上,却怕她身体虚弱,将毯子为她盖好,动作轻柔。
  符若初忽然醒悟,也许孟如川对谁都是这般细心体贴。也可能因为他自小没有受到亲人的关照,才格外能考虑旁人的感受。
  “公子初,你究竟想做什么?”
  婉婷的问题很简单,回答可以很空泛,不着边际的胡乱说一通,也可以具体到眼前的细枝末节。不过那些应该都不是婉婷要的答案。
  符若初的心智并非少年,同样的问题,她面临过很多更艰险的抉择。她略加思索,结合之前得到的那些信息,很快就猜到了婉婷的关注点,正色答道:“我要活着回到北燕继承皇位。”
  这个答案听起来很简明,却蕴含着其他的疑问,如果婉婷感兴趣,她肯定会继续问更多,问题也会更偏向婉婷自己的关注点。
  这种谈话中带有余音,引出下一个话题试探对方意图的技巧,符若初上辈子已经修炼成精了。后宅内那些妇人们,勾心斗角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没有太大用处,不过相处之时,大家说话留半句,弯弯绕绕达成目的那些门道,她看多了也自然会了。
  “南昭与北燕停战,十年之期过后,你不是自然能回到北燕么?”婉婷质问,“莫非你怀疑当朝摄政王不守承诺,亦或者……”
  “北燕有人并不想我活着回去。而摄政王继续当政,或许不用十年,便会挥师北上。那时我便是他们祭旗之人。”符若初语气凝重的回答,“因此我在南昭,不能闲着混饭,要搏一搏。”
  “我很好奇,你继承皇位之后要做什么?北燕的实力不如南昭,就算这几年你在南昭一切顺利,引得摄政王与新帝斗法顾不上你顾不上北伐,你得了机会回去,你最多只是太子而已。你能影响的实在有限。”
  “如果我能早五年回到北燕,我可以架空父皇,监理国事总揽朝政,励精图治,发展北燕的民生。北燕有天然的优势,铁矿丰富、冶铁技术是天下最优,有大片草场可以放牧牛羊训练战马,还有不冻海港联系南北海路。北燕之北的蛮夷之地,需要我们作为中转,获取南方的粮油布帛;北燕之西虽有沙漠阻隔,往西却还是星罗棋布无数小国,百年前商路贯通之时,西夷商人携带大量珠宝东行,只为了换取他们没有而我们觉得寻常的丝绸和茶叶。
  我们北燕所处地利若是用足了,也可以像南昭一样,收商税充盈国库,再用这些钱修桥铺路开拓水道补贴农耕,让商者行路更易,让耕者不愁吃穿,让为官者交流四方开阔眼界提出更多的治国良方。”
  婉婷的眼神一亮,很难想象才十四岁的北燕皇子能有这等见识,便是益亲王当年也未曾看到这么远。益亲王谈起权势勾心斗角那一套很是熟悉,却并不晓得国家能强盛能长治久安的关键。
  孟澄海说过,民富才能国强,百姓都吃不饱饭,人心动荡,才不关心谁当皇帝。当年逐月国那么快被南昭攻破,是逐月的百姓困苦麻木,甚至为了一口粮食主动为南昭人带路,绕开边防。逐月成为南昭的一个州郡之后,日渐富庶,除了原本逐月的皇室贵族零落为奴,其余人都过得比以前更好,自然也就没人会真心想着复国。
  公子初小小年纪,已经醒悟到这一点,开口说的居然是如何发展商贸关注的是如何提升民生?他是不是也懂得,只有百姓富裕了,国家才能收到更多的税,才能训练出精兵强将;外敌来犯之时,百姓们为了捍卫已经拥有的财富,才能真正团结一致拼力抗敌的道理。
  兴民生才能得民心,这样的道理,无论是否别人教的,但看公子初说话的样子,类似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实在难得!
  “公子初,若北燕兴盛,你会否南下?”婉婷又问了一个更远的问题。
  符若初回忆起母后当年手札所载的计划。北燕独具地利,若天时人和两样也俱全,南下出兵不成问题,一切顺利将南昭鱼米之乡据为己有,便能补全米粮出产的短板;他日江山一统也并非难事。
  “时机成熟之后,自然是会的。若我推行的国策真能让北燕百姓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为何不惠及天下?民心所向,便是天道意志。但北燕的良田产出却不及南方,养活不了更多的人口。缺粮这个危机迟早会爆发,不如趁着兵强马壮时扩张。”
  符若初坦言,“而南昭仗着坐拥鱼米之乡,鼓励养蚕纺织,又推行商税,百姓不愁吃穿,人多地少,也需要北上扩张领土。可惜他们战马和铁骑都有不足,北伐光靠步兵很难成事。摄政王这才要我们北燕朝贡战马和铁矿。按照目前的态势发展下去,他们早晚能练出万人铁骑,手持精良□□。”
  孟如川听得入神。他自诩博览群书武功也不弱,因着那些任务行遍南昭各地,却未曾站在更高的地方看明白南昭与北燕战乱的根源。听完公子初的这番话,他的思路豁然开朗。
  “那为何不能是更加强盛的南昭北上,为何要给你们北燕机会,等你们兵强马壮实力相当再来?那时硬碰硬,将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战乱?”婉婷沉声质问,“如果我是南昭的掌权者,不仅要你们的铁矿和战马,还要扰乱你们的超纲,催生你们的内部矛盾,遏制你们发展才行。”
  “没错,摄政王当年的确就是这么布局的。所以母后为了平息国内各方势力,才将我送来南昭为质。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也相信远在北方的母后,能够稳住朝纲。另外,别人以为我的父王懦弱昏庸是北燕之祸,而我觉得这恰恰是福。正是因为他如此表现不足为患,摄政王才最终同意了求和,将心思转向对付新帝。”
  孟如川此时也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关系,宛如阴阳两极,看似弱势一方反而能留下喘息机会,看似强盛一方却会滋生内耗。此消彼长,公子初想要把握的就是此等机缘。
  “我便是母后在南昭的手,我可以或者说我已经参与到了摄政王与新帝的争斗之中,便不会让他们两人轻易分出胜负,让他们彼此消耗互相算计,不是更好?”符若初信心满满,“而眼下的时机,有山海图这条线索在,他们两人都不会忽视我,这是我的幸运,能得孟郎相助。”
  孟如川侧目看向公子初,后者情真意切说的神采飞扬,仿佛丝毫不畏惧前途的险阻。他觉得斗室之内,忽然亮了起来,他的心从未有一刻这样向往着将来,亲眼见到公子初描述的盛世。
  无论皇权如何更迭,只要执政者关注的是民生,那么所做一切就是天道正义。星月门门主当年未竟的心愿,莫非也是如此,选一个靠谱的国君,将那个国家发展壮大,以此为根基求得一统。只要天下一统,政出一家,资源互通,便可以消弭争端,避免战乱。
  可北燕目前虽然盘踞在北方,算是大国,却与南昭的实力相比还是差了许多。摄政王图谋许久南昭至今还做不到的事,北燕质子公子初真的能做到么?
  而他能帮公子初做什么?像姐姐婉婷那样,在暗处行那些肮脏之事,刺探情报刺杀对手,为公子初扫清前路障碍么?
  “那你希望如川为你做什么?”婉婷又问。
  第31章 至亲之死(二更)
  “孟澄海留下的治国方略, 不知可否传给如川?”符若初一本正经的讨要着,心里盘算反正那是他们自家人的东西,如果她自己要, 婉婷多半不给,但是刚才已经有话音要给了孟如川,她如今提要求就并不过分。
  “这事不难。你不说,我也是要将那本书给到如川。”
  “我有密探,也有影卫, 更不缺杀手。我希望如川能早日解毒, 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帮我。”
  “那你不是亏了?他最擅长的是刺探情报、暗杀别人。”
  符若初直视着婉婷反问:“他之前做这些事,你高兴么?他开心么?”
  婉婷答不出来。那些肮脏而危险的事情, 她都不喜欢,他也一定不喜欢的。可是为了得到她的夸赞,为了分担她的忧愁,他不顾危险不怕万难弄得伤痕累累,也一定要去做。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想过他喜不喜欢。而公子初才认识孟如川几天, 偏偏看到了这一点,也知道了他其实不喜欢以前那样的生活。
  “我希望我的人, 将来都能够拥有他们喜欢的生活。为我做事的时候开开心心,充满了希望,虽然这想法听起来很难实现,可我会尽量努力, 用我拥有的一切去争取,践行我的想法。”符若初一字一句的说着,“这就是我希望他帮我的原因, 我也信他有同样的理想,有足够的能力,帮我。”
  婉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反驳与质疑道:“嘴上说说,一点不难。”
  符若初并不气馁:“我也知道光说是没用的,所以我没有逼迫如川。我给他选择的机会。等他逼出了毒,身体康复,天高任鸟飞,他若觉得留下来不好,我也拦不住他。对不对?”
  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斜靠在了床边,声音也有些虚弱:“等我死后,将我的头砍下来。新帝和摄政王应该都会感兴趣。公子初,你与他们谈交易,总需要一点筹码。我当年带人行刺新帝损了大内无数高手,他肯定喜欢能杀掉我的人。而摄政王也一直在找我的线索,他的嫡系也有亡魂在我手中。你若足够聪明应该已经派人斩掉了尾随的那些人,你拿着我的头给摄政王,能了却他一桩心事,他会觉得你有点用处。”
  孟如川的表情猛然一变:“姐姐,你这是……”
  “这是我提前送你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话说到这里,婉婷的脸上忽然绽放笑容,目光也越过了孟如川看向了虚无之处,那里依稀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向她招手。他已经等她很久了。
  “澄海!”她喊。喊的是他那个化名,那个已经用了十多年的名字。当初为了不穿帮,她人前人后都只称呼他这个名字,久而久之几乎都忘了他的本名。
  其实孟澄海虽然生在逐月国,却因国破隐姓埋名,反而在南昭为官,做了不少造福南昭百姓之事,若仔细评论,他是南昭不错的官。摄政王也不是不识货,虽然杀了孟澄海株连九族,却将他推行的大多数于民有利的法令都保留下来。
  孟如川察觉有异,再上前之时,婉婷的唇角已经溢出了鲜血。
  “我心脉已绝,我的令牌和其他一些也许对你有帮助的秘密,藏在如川知道的一个地方,他只有恢复了全部功力才拿得到。我的部众只听从有令牌的人调遣。”婉婷交代完,闭上了双眼断了气息。
  孟如川紧要嘴唇,将哽咽吞回腹中,强忍悲痛,垂泪欲滴。
  青娘也被唤醒,得知恩公自绝心脉,伏尸痛哭老泪纵横。哭了好一阵,她才说道:“恩公之前交代过,她死后,让我用秘传之法保存她的头颅,保留她的容貌不腐烂不老去。相应的药材我已经带了,必须现在动手。孟公子,你们同意么?”
  孟如川一脸悲痛,手背快速擦过眼角,点点头,拱手道:“有劳前辈了。”
  符若初说道:“看来令姐早已经安排好了……她是否一向如此,谋定而后动。她其实对你感情很深,才会给你留了这些自保的后手。”
  “她说不曾对我付出那些感情,实际上她只是不会表达而已。”孟如川站起身,不忍让人见他悲痛之色,缓缓面对墙壁,静静的哭泣。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符若初却知道他在哭。
  长姐如母,婉婷教养孟如川十多年,哪怕故意疏离,却还是为他考虑的周全。孟如川的细腻与温情,也或许正是被婉婷潜移默化影响的。
  “从今以后,我陪你,可好?”符若初轻轻的问,没有太多的自信,没有太大的声音。她害怕被别人听到,她却又渴望着他能听到,愿意接受。
  这样的矛盾,这样的冲动,是她自以为此生不会犯的错,却原来她依然会,心软动情。
  他回头,难以置信的望着公子初。
  “公子,你刚才说……”
  符若初掩饰道:“没什么,随便说说,你若不信就算了。”
  “我信。”孟如川很认真的回答,“我说过,信你。”
  符若初心中略有一些愧疚,不敢看他满是真诚的眼眸。毕竟她其实目的不纯的,她也不只是看上了孟如川的能力。她便转开了话题问道:“青娘前辈今后还有什么打算?”
  “我本是逐月国的子民,恩公救我性命,我愿以命相报。她却只是让我用当年与医圣之约,救一个人。并且待她身死之后,处理她的头颅,将尸身带去逐月国的月神山安葬。既然孟公子是恩公的弟弟,我愿听差遣。可惜我只是略懂医治妇人疾症的小道,或许帮不上什么。”
  孟如川未答话,而是拱手请示道:“公子觉得该如何?”
  “如川,青娘前辈与令姐之间的缘分,你自去决定该如何。我不干涉。”
  孟如川便说道:“青娘前辈,我已经投效公子初,若主公有需要,我定要寻你出手。”
  “好,那我先送恩公的尸身归故里。”
  “等等,我安排人采办上等棺椁,送她一程。”符若初说完这句便离开了,留下孟如川独自冷静一下。
  至亲离去,表面上再坚强的人,内心情绪起伏也非常剧烈,他本来毒伤内伤交加,外伤也只是草草处理,连日奔波未及休养身体虚弱,再受到如此精神大家,必须冷静一下,或者发泄出来,才不会留下郁疾。
  在公子初离开密室之后,孟如川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整个人扶着墙慢慢瘫坐在地,满腔悲痛,痛入心扉。
  “孟公子,你……”青娘焦急的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