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注释:
  1.官舍:
  宋初,京朝官只能自己租房子。仁宗朝的宰相韩琦说:“自来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连宰相都是租房居住,有朱熹的话为证:“且如祖宗朝,百官都无屋住,虽宰执亦是赁屋。
  到宋神宗熙宁至元丰年间,朝廷便拨款在皇城右掖门之前修建了一批官邸:“诏建东西二府各四位,东府第一位凡一百五十六间,余各一百五十三间。东府命宰臣、参知政事居之;西府命枢密使、副使居之。……始迁也,三司副使、知杂御史以上皆预。”有资格入住“八位”官邸的都是副国级以上的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三司使、三司副使、御史中丞(相当于议长)、知杂御史(相当于副议长)。至于部长以下的官员,不安排官邸,还是“僦舍而居”,或者自购房。
  官邸配备齐全,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入住的官员对官邸及生活配套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一旦离任即必须搬走,官邸内一切物件也必须交公。(《两宋文化史》)
  第九十一章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即使迅速忍住了,也使得原本几近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这就是你口中的,”赵恒指着那堆品种繁多的零嘴,被生生气乐了:“贿赂,嗯?”
  份量满满的三大包零食,价值怕是与它的邮递费差不多。
  面对皇帝的质问,这位猝不及防下丢了大脸的台官,面色已涨成了猪肝红。
  “风闻言事”向来为台谏官的特权,即便是捕风捉影的弹劾,他也不会有因此获罪的风险,而纯粹被当做是履行职责。
  但不会获罪是一回事,在朝堂上,丢了这么一个大脸,则是另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生吞了苏嵩的心都有了。
  他身为台官,自然不便查证。但那人信誓旦旦,又有收发邮递的凭证在,加上包裹原封未动,不似经过拆封,并无别人动手脚的痕迹,他才信以为真的。
  反正查证和裁定,都轮不到台官来办,不管包裹里为何物,又是否事前与陆辞有约,陆辞都势必要被停职。
  直到查办完毕,才会宣布处置。
  又有谁会想到,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想法都与常人不同,大老远地不索贿,倒索要一堆莫名其妙的吃食来?
  几乎所有朝臣,都不禁内心感叹:这个陆辞啊,运气也太好了。
  赵恒沉声问:“你所言辞事,究竟得于何人?”
  台官却咬紧口风,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臣宁自劾,不敢奉明诏。”
  他虽愤然于苏嵩的蠢钝,让自己颜面大失,但对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不当从自己口中出来。
  虽说以皇室遍布各地的耳目,不难很快得出诬告人的名姓,进行惩戒,最终结果也许并无不同。
  但他若开了这口,就成别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怕事小人了。
  况且他也是有恃无恐——按照律法,“君主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
  台官打定主意不开口的话,皇帝也拿人毫无办法。
  赵恒不耐烦地一拂龙案,示意人滚回队列,又用一双熬夜熬得通红的眼不快地扫过安静的群臣:“陆辞受贿之诉,纯属无稽,现朕已裁定,可还有异议?”
  朝中鸦雀无声,自然无人敢有。
  赵恒叹息道:“摅羽才入馆一月,就已有嫉贤妒能之人以不实之罪,予以诬告……”
  还没等官家阐述完自己有多痛心,心情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寇准已出列一揖,正气凛然道:“臣斗胆请命,愿查清诬告之人,交予陛下严惩。”
  赵恒蹙了蹙眉,并不太放心用这寇老西儿,一时间就未应下。
  而在他踌躇时,晏殊已一本正经地出了列:“区区一集贤校理之事,何须劳动枢密使大驾?臣虽不才,亦愿领命,为陛下分忧。”
  “同叔所言在理。”赵恒满意道:“那便由你去办吧。”
  晏殊就淡定地在寇准充满杀气的目光中,揖了一揖:“臣领命。”
  包括寇准在内的北人在内,难免都认为,皇帝之所以将这任务交到出身南地的晏殊手里,是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让一个南人去办北人的事,还能尽心尽力?
  寇准心里叹息,纵想乘胜追击,但皇帝在上头眈眈而视,他也毫无办法,只有悻悻然地回了列。
  经过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转折后,早朝还得继续。
  官家在又气又笑后,虽是彻底清醒过来了,但对接下来臣子们汇报的内容,他却是兴趣缺缺,只神游天外,不知琢磨什么。
  等到散朝前,他才倏然提出:“现大小官员,每月俸禄几何?明日早朝前,计相记得列个清楚呈上。”
  计相赶紧领命。
  散朝之后,官员鱼贯而出,官家却还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林内臣不知官家心情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旁等候着,就忽闻官家小声嘀咕:“俸禄可是太少了些?一些小吃食,还得专程让同年由各地寄来?”
  林内臣:“……”
  从八品的官阶摆在那,要说俸禄丰厚,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尽管上任之前,会得一笔朝廷发放的赏钱,但不少出身寒家的登科士人,都熬不到那时候。
  而早在那天前,就抵挡不住觅婿的富贵人家的诱惑,娶了嫁妆颇丰的姣姣,顺道改善了家境了。
  陆辞虽未与哪家婚配,但看他既买马又买房的架势,也全然不似个过得拮据之人。
  真说俸禄太少的话,地方任职的那几位陆辞友人,不是应更少一些么?哪儿轮得到他们来接济陆辞了?
  但这大实话,林内臣显然是不会说出口来的。
  还没等他组织出恰当的语言来,官家已睁了眼,自言自语道:“诬告之人,需得严查,而摅羽遭此无妄之灾,也当予以补偿。”
  说话间,官家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三包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小食上。
  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让人把那几包‘贿品’重新包上,再加一桌御膳,给人送去吧。”
  林内臣心里一松,故意玩笑了句:“不照惯例,将此重贿收归内藏?”
  果然就逗得官家哈哈大笑起来:“我只道馆阁有只小饕,却不知身边还藏了个老饕!”
  林内臣笑着,刚要俯身领命,官家又心情颇好地补充道:“索性这样。以后每隔三两日,就赐他一桌御膳,总该能让小饕餮满意了。”
  林内臣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从容应了。
  与寇准他们所担心的不同,晏殊办起这事来,可一点不似他斯文秀气的外表,而充满了杀伐决断。
  他很快查出了诬告者的身份,不是别人,正是陆辞的上官,馆阁中集贤院的院士苏嵩,就向皇帝回禀去了。
  皇帝得知后,果然大发雷霆。
  毕竟在他心里,馆阁当是个超然而清贵、孕育才俊的地方,结果却是藏污纳垢,养出这么些个心胸狭隘,嫉妒贤才的小人。
  又如何不怒?
  对此还不知情的陆辞,正跟宋绶在集贤院里一人一张书案,聚精会神地读着书,忽听外头喧声大作,一列禁兵涌入,很快就将被摘了官帽、灰头土脸的苏嵩和那几个守当官,给一并押走了。
  馆阁这种连皇帝都礼遇有加的斯文清静地,会出这种直接押人走的情况,恐怕还是第一回 。
  众人议论纷纷,无心工作,宋绶更是眼前一亮,等人一走,就忍不住握住陆辞双手,代为高兴道:“官家圣明!总算将那一直为难你的奸人给拿下了。”
  陆辞微微一笑,领了宋绶心意,却压低了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情况未明前,还当慎言。”
  尽管看那不客气的捕人架势,最轻也是降职撤职,但不到结果出来,又谁知会否是误会一场呢?
  要是宋绶此时的表现被人得知,事后告密,那可就麻烦不小了。
  宋绶这才稍微收敛喜色,向陆辞点了点头。
  二人重新坐回书案前,宋绶自是欢欣雀跃,陆辞也有些神游。
  苏嵩在他看来,尽管讨嫌,却是个无胆也无能行大恶,且只要把握准了心思,就很容易糊弄的人。
  又每日待在这满是藏书的集贤院中,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头的大官,又如何会惹了别人的眼,被针对打压到这一地步?
  陆辞越想越好奇。
  饶是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想过得往自己身上联系,自然找不出丝毫头绪来。
  苏嵩被雷厉风行地捉走,关押起来后,晏殊又在官家的授命下,紧锣密鼓地对其展开了彻查。
  诚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大恶的确不曾有过,但小恶累积起来,也够他喝上一壶的了。
  不过在最终处置的结果下来前,陆辞怀揣心事地回到私宅中,就诧异地对上了一桌子精致而丰盛的御膳。
  “……这是怎么回事?”
  陆辞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菜肴上移开,询问还在恍惚中的下仆。
  那下仆赶紧道:“就在阿郎回来前不久,宫里来人,道是‘完璧归赵’,又赐了这一桌御膳,是为补偿。”
  “完璧归赵?”
  陆辞复述道。
  下仆如梦初醒,连忙把忘在一边的那三个大包裹给拿了过来。
  陆辞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又着实觉得不可思议,便暂且压下,把三个包裹的封口仔细查看了一番。
  见明显是被拆封过,又重新包起来的模样,他就完全明白过来了。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陆辞唇角微扬,把三个包裹放到一边,便泰然自若地享用起这顿‘压惊宴’来。
  当他在摆了冰盆的清凉小厅中,心情颇好地享用御膳时,苏嵩却在炎热潮湿的牢房中惶恐不已,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去招惹陆辞……
  晏殊行事不偏不倚,叫虎视眈眈的寇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很快查实一切,上交圣听,由官家亲自裁决,便将此人官职一撸到底,还得罚铜一千。
  除此之外,皇帝在看过计省呈上的薪资列单后,还决定对各级官员每月所领的料钱、薪和米麦等,都做了一定上调和加厚。
  尤其是被皇帝一再强调,至为关注的那些个品阶偏低的京朝官和选官,受惠最大。
  一县尉在发现,自己每月的俸禄,由只能领半斤驿券肉,到直接翻了一倍,竟可以领两斤整了,更是高兴得在题壁诗上对皇帝歌功颂德,广传一时。
  这类弘扬功德的诗篇,很快在各地层出不穷,也在当地官员的有意上禀下,传入了官家耳中。
  赵恒听得浑身舒泰之余,对间接促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陆辞,潜意识里不禁多了几分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我看有读者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捕风捉影的事都可以胡说,但其实是真可以这么干,他们还不需要受到惩罚的。并且,他们也不需要去查证核实,哪怕发现是诬告,倒霉的也只是消息来源人,而不是负责弹劾的他们。
  ——宋廷有意强化台谏之权,将“风闻言事”确立为台谏的一项特权。所谓“风闻言事”,即台谏弹劾政府,君主“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注释],有点类似于现代议员的言论豁免权。君主也不可以追究风闻出处,台谏有权拒绝君主的诘问。宋神宗时,御史彭汝砺弹劾官员俞充,神宗要求彭汝砺讲出“所言充事得于何人”,彭汝砺即明言拒诏:“臣宁自劾,不敢奉明诏。”最后,“神宗用汝砺言,故罢充”。《宋:现代的拂晓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