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陆辞此言,却非作伪。
  他清楚,皇帝将他安排到东宫去,成为属臣之一,便是将他归派到了太子的一边。
  那么只要皇帝还健在,那未来几年里,不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恐怕都不会轻易挪动他的位置。
  既是为了保证太子接受讲学,也是为了避免他这位东宫旧臣的外调掌权,会变相增加了太子的势力。
  因知晓未来几年若不犯错,哪怕升迁也只在东宫里,陆辞便有意识地记下了大多数东宫中属臣的相貌和名字,而不似其他讲读那般来去匆匆,根本不记下人相貌。
  这会儿只消一眼,他就能肯定地道出,对方绝非东宫中任职之人。
  不等对方开口狡辩,陆辞已不疾不徐地往前迈了一步,下颌微扬,幽深的瞳眸淡淡地审视着对方,唇角微微翘起,咬字极其清晰地接道:“你不止来历不明,且对我行踪了若指掌。再方才听你口口声声地质问我,甚至欲我回去,定然不是身无仰仗的……”
  那人眼底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眉头一皱,扬声道:“胡言乱语!我不过是平日不在资善堂当差——”
  陆辞完全无视了他的反驳,又近前一步,微微笑着问道:“不如先让我猜猜,你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内侍这会儿是真的急了:“你!”
  “断不会是陛下,寇相,太子殿下的,”陆辞面上分明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在此人眼里,却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咄咄逼人:“能从别处调你来此,又知我的行踪,还这般关心寇相,除了资善堂的周都监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言罢,陆辞已迈出最后一步,距汗流如注的此人不过半步之遥。
  内侍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这之前,只远远看过陆辞几眼,光记得模样漂亮去了,瞧着也很纤瘦。
  但站近后才发现,陆辞非但高挑,且各方个毛都与他印象中的羸弱文人搭不上边。
  特别气势上,颇有几分肖寇老西。
  陆辞直至此时,才敛了微笑,将一直收敛的气势全盘释放出来。
  他眸光冰冷,一字一顿道:“若我说错了,不如请你开诚布公,指正一番,看到底是谁那般胆大包天?”
  那人被逼到这份上,如何不知事态已经彻底暴露?
  他瞳仁紧缩,冲陆辞猛然出手袭去!
  陆辞早有防备,一闪身便轻易躲开了。
  而对方也是毫不恋战,趁着他退了这半步的空隙,就毫不犹豫地要逃跑了去。
  ——不论陆辞是诈他还是真已看破,只要是起了半点疑心,都监的目的就已经不可能达成了。
  要是陆辞再强硬些,要捉他去对峙的话,更是大事不好。
  然而他逃得果断,陆辞的反应,却是比这还快。
  在虚晃半步的时刻,他的重心始终保持在前,在对方转身的那一瞬,就一手拽住其颈背的衣料,同时右腿微曲蓄力,下一瞬就猛然踹出。
  “啊!!”
  这一下极其准确,结结实实地踹中对方膝窝的根筋,直让人痛叫一声,疼得当场就要跪下。
  却因陆辞提着他后颈的衣料,而连跪下都做不到,只能疼得满头大汗,狼狈地被生生提了起来。
  对上此人真正透出惶恐和绝望的眼,陆辞云淡风轻地一笑,颇玩味地问道:“都图穷匕见了,居然还想跑?”
  他虽比不上小小年纪就隔三差五上山打猎、身手矫健、一身精肉的狄小狸奴,但平时也极注重养生和锻炼,根本不是一心读书、足不出户,而导致身体羸弱的文士。
  而且周怀政并不重视他,初初派来诈他的这位内侍,充其量也只是干过活的普通体魄,而非是有武底的高手,加上陆辞在发难时就已是十成防备的状态,才一下就将人制服了。
  陆辞拿出当初看狄小饭桶捆鸭子的手法,干净利落地抽了对方腰带,将人给捆了,再在附近走了走,将他所熟悉的内侍叫来,着人查清楚此人身份。
  周怀政固然深受皇帝信任,才被任命为资善堂都监,但也远不至一手遮天的地步。
  他单看陆辞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除才学过人外,定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多半逃不过这回算计。
  即使对方未被唬住,凭他亲信本事,也足够脱身。
  因此当事态失控时,尚在官家身边伺候的周怀政完全还未意识到,也未来得及封锁消息,就已让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了。
  作为事件的核心,陆辞却是淡定如常,照常给赵祯讲经。
  赵祯简直要好奇死了。
  他起初只纳闷从来都早到在外等候的陆辞,怎么会破天荒地迟到了一小会儿,就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只言片语。
  他在震惊之余,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追查那人的来历和用意,而是迫不及待地想问陆辞是如何神通广大地识破对方、又一举制服那歹人的了。
  陆辞却无情地忽视了他充满好奇的眼神,只为被耽误的一小会儿致了歉,而不详细述说具体缘由,就开始淡定地讲课了。
  赵祯着急如被百爪挠心,偏偏碍于修养,不好打断讲经的陆辞发问,只好委屈巴巴地以满载渴望的目光看着陆辞。
  陆辞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远在汾州,但眼神却莫名相似的小狄青了……
  他撑了整整一个时辰,还是在赵祯锲而不舍的眼神攻击下无奈地败下阵来:“太子殿下想问什么,就请说吧。”
  赵祯都已经不抱指望了,结果柳暗花明。
  他愣了一愣后,双眼倏然发出亮光来:“左谕德此言当真!”
  陆辞迅速补上:“不过只许问三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资善堂都监:大中祥符九年置。负责管理资善堂事务,照看就读的皇子。由高级内侍(中贵人)充当。
  《宋史·周怀政传》:九年,建资善堂,以怀政为都监。
  2.不要觉得吓唬人没有用。实际上很多名臣都因脑补过度,而被类似的招数唬住,甚至差点自杀。
  举例:
  丁谓担心寇准、李迪东山再起,很想将二人置之死地。但大宋帝国并无诛杀大臣的习惯,二人所犯之罪,也没有条文可以处死。于是,丁谓就想出了让二人“被自杀”的权谋。
  他得到贬谪寇准与李迪的诏书,又经由雷允恭设法派出中使,带着诏令去见这二人。
  中使领会了丁谓的意思后,就用一个锦囊藏着宝剑举在马前,模样仿佛是把“尚方剑”,做出将要“有所诛戮”的样子。
  使者来到道州后,寇准正在与客人宴饮,客人大多是道州的州吏,起来迎接中使,中使回避不见;州吏又问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中使也不答话——他就等着吓唬够了,让寇准进屋自尽呢。但寇准神色自若,让人对中使说话:“如果朝廷有‘赐死’的意思,请出示诏书、敕令。”哪里有“赐死”!中使不得已,拿出敕令,不过是贬官继续南下雷州而已。
  寇准当即将道州司马的官服脱下来,换了一个短到膝盖的小吏服装,在庭下“拜敕”。而后,升阶,接着宴饮,谈笑如常,直到黄昏才结束。
  而李迪则不同。
  李迪此时被贬在郓州,接下去要贬往衡州。
  他刚刚听到有中使举着锦囊“尚方剑”来郓州,就认为完了。他性情刚强,不想吃那一剑受辱,于是决计自裁。但是还没有实施,被他的儿子救了过来。
  中使到了李迪府上,不走。有人来看望李迪,中使装模作样地让来人留下姓名、报上籍贯,意思是你们这一伙人跟李迪是同党,小心秋后算账。但是李迪才高品正,很多人不顾可能的危险,还是来看形同软禁的旧日相公。有人带来一些盒菜、美食之类,中使留在厅堂,一直到放臭了,也不给李迪吃。
  李迪的一个门客叫邓余,看出门道,大怒道:
  “竖子欲杀我公以媚丁谓耶?邓余不畏死,汝杀吾公,我必杀汝!”这小子是要杀我家相公,以此来谄媚丁谓那厮吗?我邓余不怕死,如果你杀我家相公,我必杀你!
  于是邓余跟从李迪一直到衡州,一路上不离左右,李迪这才得以活命。
  第一百三十八章
  要不是陆辞及时申明这一要求,莫说是三问,哪怕是三百问,对平日枯燥如古潭死水、难得遇到一桩值得他八卦的趣事的赵祯而言,都是问得出的。
  听到这话后,他就不得不开口前谨慎些许,好好琢磨了。
  要怎么问,才能在短短三句里,将最关心的方面,最完整的事态都有效率地问出来呢?
  赵祯苦思冥想时,陆辞莞尔一笑,不去干扰他的思路,只专心在空白的书页上写写划划。
  以标注今日拉下的进度,好晚上备课时,对明后日的略作调整。
  等他写得差不多时,赵祯也准备完毕,开口了:“周怀政何故要对左谕德你下手?”
  平日他虽打心底地对那满脸堆笑、品行却不正派的周都监喜爱不起来,但也看在爹爹颇为倚重对方的份上,亲昵地称一句‘周家哥哥’。
  现听闻周怀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对陆辞下手后,他就连虚与委蛇都不愿,而直呼其名了。
  陆辞沉吟片刻后,还是决定信任赵祯,不以其年幼、太子身份相欺,坦坦荡荡道:“缘由倒不复杂,不外乎是我猜出他欲联合寇相做一事,因觉不妥,便劝了寇相不与其一道,难免受他记恨了。”
  赵祯愣了愣,不由沉默。
  他向来脾气温和,心思细腻,极能体谅别人苦衷。
  尤其在这东宫之中,内侍偶有疏忽之处,他但凡留意到后,不仅不会指出,还因担心旁人发现,会致其受罚,帮着遮掩一二。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介意被人糊弄。
  若事关紧要,对方含糊其辞,他纵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会默默地不痛快的。
  一直以来的习惯忍让,忽得了陆辞在大事上的这份坦诚相告,就更觉难能可贵。
  ——此时愿将这等隐秘道出,显然是出于陆辞对他的极大信任。
  他固然好奇那‘一事’究竟为何,令周怀政如此看重,非要报复破坏了此事的陆辞不可。但更不愿叫陆辞为难,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临时改了原想好的第二问:“那左谕德起初是如何一眼就识破了那人身份的?”
  陆辞笑了笑:“我知自己所作所为,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如何不会对许会受他驱使的内侍防备?”
  不过,他当初既做得出来,就不可能会憷了对方的记恨。
  此时连皇帝都碍于祖训,不得随心所欲地戕害与自己对着干的文臣,顶多是贬谪而已。更何况是区区一内臣了。
  赵祯若有所思。
  许久过后,他才郑重地发出第三问来:“周怀政如此煞费苦心,所图究竟为何?总不会只是将你戏弄一番,骗你回去罢?”
  戏弄?
  陆辞失笑。
  当然,一旦事败,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时,就能模糊为‘戏弄’二字。
  周怀政要‘唬’他一跳的目的,当然不是叫他受一小辱,白来一回的那么简单。
  他为太子左谕德,因东宫此时并无讲读官之故,他需日日进宫,为其讲经。
  若是无缘无故地缺席,叫太子殿下白等一下午,后果会是如何?
  用心筹谋此事的周怀政,更会趁官家不解之时,在旁边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置他于不利之地。
  哪怕陆辞在事后知晓真相,对人道出是来时受人蒙骗、才不得不离去的事实,也会因拿不出任何凭据,而无法取信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