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节
  曹玮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拾来的枯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城门守兵拉着话,听到陆辞来的动静,便‘呸’一声将草吐掉,咧嘴笑道:“陆秦州,今个儿教子咋那么快?”
  陆辞清楚狄青瞧着稳重沉默,但自尊心颇强,并不接他的玩笑话,只回以微微一笑。
  曹玮被他笑得莫名一渗,不禁收了揶揄的表情,轻咳一声,正色走了近去。
  这回出征虽有一月之久,但用于对敌作战的却并算不长,大多时日,皆耗在清点战果、奔波于不同部族间的路上了。
  之所以会这般顺利,说来还是托了官家赵恒闹天书下凡的修仙闹剧的福:不仅让宋民变得悠然散漫,还无心插柳地麻痹了四周势力的警惕心,只将宋廷视作软弱无能、阔绰好欺的羔羊。
  况且自太祖皇帝数度北伐,皆是铩羽而归后,宋廷就再没了那股锋芒锐气。就连镇边的边陲州府,都渐渐把长官替换成了瘦弱文臣。
  惯来就只有他们肆意扰边,索取财帛的份儿,哪儿能想到,刚将吐蕃打个头破血流的宋廷会忽地变得士气如虹,连仁义都不讲了,径直朝他们开战?
  对他们的惊恐质问,曹玮可不管。
  要不是陆辞强烈要求,他才懒得每至一处时,就扬声宣读数遍讨伐的缘由,而是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只是罪名宣读完后,曹玮断然不理他们徒劳无用的辩解——本来就是陆辞亲手打铸的一口大黑锅,老实背着不就好了?
  径直叫这些往日嚣张跋扈、趁火打劫惯了的混账部族,也尝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因曹玮出战素来讲究兵贵神速,草原上部族间的消息交换又并不灵通,以至于曹玮将预定内的几个部落都扫荡干净,班师回城后,其他部族才得到好些被剿灭的消息,纷纷吓出一身冷汗。
  曹玮却不觉这战绩有什么傲人的:宋军本就士气高涨,加上是打个措手不及,又难得地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这要还打不赢,他这张老脸皮怕也不能要了。
  因此在同陆辞汇报时,他对战果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倒对发挥了极大作用的狄青赞不绝口。
  陆辞知曹玮在暗示什么,笑吟吟地听他说完后,才道:“多谢曹将军近来对青弟多为照顾。攸关青弟前程,我虽为其义兄,也不好一言做主,尤其殿下亦有安排……日后曹将军便知。”
  虽然狄青考取制举一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但到底八字还没一撇,说的是两年多后的事,陆辞再信任曹玮,也不好透露过多。
  曹玮一愣,不由感叹:“好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单说李超,在边军中磨砺好些年,扎扎实实地攒军功,虽不比狄青一箭枭敌首的惊艳绝伦,但累积起来,也是个颇为庞大的数字。
  说白了,吐蕃三万骑兵的这一战,距惊心动魄、举重若轻,还差了老远。
  李超也算没遇到过刻意刁难人的长官了,一路往上慢慢攀升,但至今仍不起眼。
  像狄青这样,能靠那一箭就惹得庙堂上下都为之另眼看待的,八成是脱不了陆辞在殿下心里特别地位的干系了。
  尽管对狄青也起了爱才之心,极其赏识,可听到对方何止不需自己操心,而是一副光明前程简直已成既定的架势,再联系还默默无闻的李超等人……曹玮便难免感到些许心情复杂。
  陆辞与曹玮则想法不同。
  他清楚,别看现阶段狄青或许是或多或少地‘沾’了些‘光’,但在领兵打仗方面,对方日后可是得以青史留名的大将,其实无需自己多此一举。
  他也不孤傲清高假作派,只莞尔道:“日后,我唯有争取做个好伯乐,多发掘几匹千里马,才可回报殿下的厚爱了。”
  曹玮一乐,知情识趣地不再在这暂且无解的话上纠缠,转而聊起别的来。
  自上次迎送宴后,陆辞再次提起西夏那边的动静:“依我看来,李德明多年来维持这数张面孔,一面俯首称臣,蛰伏隐忍,一面残忍贪婪,公然劫掠,实在是对起承前启后这一作用想极了。”
  曹玮不置可否:“此话怎样?”
  陆辞道:“既无天灾,亦无人祸,西夏却一直朝宋廷哭穷,三番四次、厚颜无耻地以各种无稽由头,进行索要。他们为何缺钱至此?”
  曹玮拧了拧眉,就听陆辞冷冷道:“多半是养兵去了。”
  不以战养兵,在和平期间,蓄养一支庞大军队,很轻易就能拖垮一国国政。
  就连史上称得上极其富饶的大宋也未能幸免,更何况匮乏自身经济基础、以游牧为主的党项?
  这才逼得李德明为寻找财路急红了眼,不惜亲自领兵,蒙面劫掠各势商队了。
  曹玮沉声道:“我曾听闻,其三子元昊文有韬略、武有谋勇,于事颇有见地,日后恐为大患。不过党项与吐蕃恩怨甚重,若起狼烟,多半是二者乱战,波及不到大宋来。”
  陆辞一哂:“放任党项与吐蕃乱战,大宋隔岸观火,这主意瞧着不错,但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人人皆知吧。”
  要真等党项吞并吐蕃,收拢周边大小部落,就已成庞然大物,根本不是安乐下惧战已久、还一路来割肉养虎为患的大宋能抵御得了的强敌了。
  曹玮叹气道:“可不是?”
  但他又能如何呢?
  不过对李元昊这名字,陆辞其实并不陌生。
  从遥远无比、又因枯燥乏味的历史书上,他模模糊糊记得的那点可怜印象,只剩对方是个‘脑筋奇葩的大傻逼’了。
  但显然,李元昊能被载入史册,凭借的不可能只是他的傻逼,而是靠些为史官所痛恨且不齿的恶行。
  陆辞不动声色地询道:“曹将军可曾亲眼见过李元昊?”
  曹玮遗憾道:“我曾派人四处打听其行踪,只晓其不时于沿边榷市行走,去过几回,却始终不能得见。”
  陆辞自然清楚,曹玮遗憾的究竟是什么——若真叫曹玮撞见了,可就不是单纯‘瞧瞧模样’而已了。
  若李元昊真是个如传闻般,有英雄大略的难得人物,那曹玮纵使不当场要了对方命,也起码让对方脱一层皮,以绝后患。
  见陆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曹玮顿时眼皮一跳,忍不住提醒道:“西夏可与那些个小部族不同,一旦开战,大宋定要伤筋动骨,可不是由你似之前那般胡编乱造个理由就成的。”
  陆辞无辜道:“在曹将军眼中,我竟是个如此莽撞之人么?”
  曹玮嘴角一抽。
  莽撞?
  狡诈精明还差不多。
  陆辞微笑:“我不过是在想,曹将军之所以会数次‘遇’李元昊未果的原因。”
  三番四次,就不可能是巧合。
  可能是党项早有防备,在宋廷处安插了人,消息灵通,避开了曹玮。
  也可能是大宋这的情报掌握过于滞后,连李德明那颇为得意的子嗣的动向都不清楚了。
  陆辞摸索到这一短板,也不着急,继续道:“总之,与其每年陪他们玩礼尚往来的回赐把戏,倒不如将钱省下,陪他们练练兵。”
  因洞悉了汉人‘中央之地,物华上国’下,要显示大度和仁慈的一贯做派,清楚回赐的宝物永远比收得要多,上贡的蛮族们才会纷纷尝到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上工’,得了大批大批的回赐物品,其中还不乏趁机夹带的、国内颇为紧俏的军需物资。
  哪怕是设置了路卡,对经常性带着使团出入宋境的李德明而言,也是形同虚设。
  那可不行。
  陆辞想,既然大宋讲究个有来有往,那总不能光让党项在边境动作频频,不住试探他们的底线罢?
  曹玮愕然,本能道:“那不还是一样?”
  陆辞不疾不徐道:“不急。我先搜集党项密谋反叛的证据,呈于太子。”
  这就不能由他儿戏一般张口就来了,得有无法再让庙堂中‘主和’一派当睁眼瞎的有力证据才行。
  一年办不到,他就多用几年。
  总能办到的。
  ——大宋还有时间。
  曹玮虽不知陆辞具体在打什么主意,但也不难猜出大概来。
  毕竟这人瞧着斯文俊秀,对外敌却无比铁血,比他还迫不及待的磨刀霍霍,刚才那番话,浑然不仅是单纯说说而已的。
  曹玮憋了憋,到底没憋住好奇心,小声问:“若搜集不来,那你要如何走下一步?”
  “只有没做到位的工作,哪儿有搜集不来的情报?”陆辞理所当然道:“要真叫曹将军说中,那就等备好战后,立即栽赃吧。”
  李德明不是年年出入大宋国境,带走大批赏赐不说,还借机贩卖军需物资不亦乐乎么?
  若说单是军需物资,还能叫宋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如果换作是在李德明所携的大批货物中,截获了大量机密军报,就绝无可能善了了。
  不过让身为勤勤恳恳的搬运工的李德明倒下去,也只是打草惊蛇,削弱不了党项多少实力,还给予了李元昊撕破脸皮,光明正大进行复仇的理由。
  大宋可还没准备好。
  况且,比起李德明,陆辞更想先解决李元昊。
  看着陆辞那依然温文和煦的微笑,曹玮嘴角一抽。
  果然,这人心黑得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禧五年冬。
  在一片充实中,陆辞不知不觉地便步入了在秦州任职的第二年末。
  而在这两年中,秦州各方各面的事务渐渐被他与滕宗谅一同带上正轨,交由可信的能人接管,不再似开头时需他事必躬亲了。
  尽管去年曹玮带来的援兵未停留太久,就奉诏散去,但在对方的鼎力支持和配合下,最费人力的堡寨已修筑好,周边不听话的部族也被清荡一空。加上曹玮余威尚在,可想而知的是,在三年五年内,是绝无可能会有人胆敢再犯了。
  无需忧心外患,陆辞大可专心整顿内部,终日种田种得不亦乐乎,把旁人眼中的苦差事,彻底当成桩妙趣横生的养成游戏,玩得风生水起。
  不过,三不五时与他就通上封信,维持‘笔友’关系的人中,理所当然地又添了一位曹玮。
  却说曹玮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劳碌命:他未能如愿以偿地一直留于京中,而是在半年的清静过后,便不得不卷土重来,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被派去北方,主管重镇天雄军去了。
  只不过,因亲眼目睹了一向与他不对付的丁谓和王钦若等人的失势,又感受到朝廷上下因小太子的严谨认真、积极进取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对这回的新任命,曹玮心里倒未生出多大排斥来。
  许是朝野朝气横溢,势头一片大好,叫他也燃起几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不甘,不愿就此养老了吧。
  曹玮感慨万千。
  对曹玮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想开了的意思,陆辞自是喜闻乐见的。
  并非是他太不厚道,要榨干这位老将最后一丝气力,而着实是随着他对大宋西北边境局势了解的渗入,对曹玮这根形同定海神针的名将所拥有的震慑力,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身为知州,他的职责,自然也包括了对边境关系的协调。通过这层身份之便,他才愈发清晰地意识道,曹玮对于大宋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党项的李德明小动作频频,在曹玮忍无可忍,进行以牙还牙时,便只敢怒不敢言了;契丹使者但凡经过曹玮驻守的辖区时,一改策马飞奔的跋扈,收敛一身傲气,乖乖慢行通过;吐蕃人中,除了当年脑子不甚清醒的李立遵外,温逋奇可是从头到尾,都不敢轻举妄动的。
  源源不绝的赏赐,换来的只有养不饱的贪婪胃口和猖狂的觊觎之心。只有让他们皮裂骨折的强势镇压,才可能收获到真正的尊重和恭敬。
  只不过,对曹玮再佩服,陆辞也有着深刻的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个斯文娇贵的文臣,能打赢之前那一仗,不仅是占了新科技的便宜,也大半得归功于对方的轻敌之心。
  术业有专攻,他可从未想过要走类似曹玮的铁血硬仗路线。
  陆辞看向个头愈发窜高,已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狄青,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