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节
  “下官听闻,吐蕃那温逋奇汲取政敌轻敌出击的教训,愈发注重攘内一面,对赞普看管极为森严。”张亢简单说明了他目前所知的情况后,就直截了当道:“还请陆节度恕下官斗胆直问——于吐蕃境内,秦州可埋有眼线?”
  陆辞莞尔:“外围不少,但能进到里头去的,可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即意味着有那么几位,但不到非动不可的关键时刻,陆辞是绝不会暴露对方身份的。
  “多谢陆节度坦言相告。”
  张亢眼眸倏然一亮。
  果然有!
  陆辞见他一脸振奋,挑眉道:“有话直说。”
  张亢定了定神:“不瞒陆节度,对贯通西北的这条茶马古道,我颇为看重。不知陆节度对沿途马帮,了解几许?”
  若换个人听张亢这一问,九成九要皱起眉头,不论知道答案与否,都将视作冒犯。
  陆辞却浑不在意,只失笑一声,委婉答道:“我重开榷场,已有近两年之久了。”
  对奔波各地的大小商号具都了如指掌,又怎么可能对在他眼皮底下做灰色生意的马帮一无所知?
  “陆节度所言极是,是下官愚钝,多次一问了。”张亢爽快道:“好巧不巧,我与苏家那马锅头曾为同乡好友,近来重叙旧谊的同时,也多少问得一些情报。”
  他话说得轻松,陆辞却清楚,他定然是费了一番极大工夫的。
  对此,饶是已有了些许猜测,他还是不禁微讶。
  满打满算,张亢来这秦州城,也就半个多月罢了。
  换作旁人,区区半个月的功夫,能将自己安顿下来,再熟悉熟悉职责内需做的公务,已经十分难得。
  但在张亢身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在完成分内之事后,他便精力充沛地成天四处跑去,竟是连多年前的关系,都能用上,将人给联系好了。
  能在恶徒遍布,杀机四伏的茶马古道上驰骋纵横,率领马队押送货物,习惯刀口饮血的凶徒,又岂是薄薄的一句‘昔日情谊’能笼络住的?
  以张亢的骄傲性子,事情没有一定把握,他是宁愿一直捂着,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他现在既敢直接询问陆辞秦州这边是否有安插在吐蕃内部的探子,又将那马锅头的身份和盘托出,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要大干一场了。
  陆辞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朱弟你瞧瞧,”坐在酒楼那位于茶馆二楼厢房的对面,最方便观察正相谈甚欢的陆辞和张亢二人位置上,滕宗谅一边酸溜溜地看着简直快黏在一块的那俩人,一边撇着嘴,发表评论道:“辞弟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对你的?”
  这一幕可不就似曾相识得很么。
  若当年的他和柳兄,还称得上是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去的话,那这手不动声色就将人哄得团团转的招数,可不就是把朱弟等人同小饕餮情好日密的过程重演?
  朱说一脸无奈。
  他原还想留在衙署额外忙一会儿,好把能做的份外事做上一些,算是尽可能给陆兄分担一些公务的,却不想被滕兄给强行拽来此地。
  他起初以为有什么需紧急商量的要务,也就未多做抵抗,直到看见陆兄同张如京使有说有笑地进了对面茶馆,才知晓滕兄选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滕兄硬要说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完全不搭理也不好,只有顺着友人的话,朝陆兄所在的方位看去。
  陆辞自然不知,滕兄下班后闲得没事做,正带着一向正经的朱弟来围观他谈公事。
  他对张亢那层出不穷,又堪称天马行空的见解,的确是极其看重的。
  面对滔滔不绝的张亢,他听得很是认真,不时带笑点头,以示赞许,又在恰到好处的点上插几句话,叫张亢眼前一亮,大受鼓舞。
  而在朱说看来,陆兄不管置身何处,都总跟夜幕中的星曜般闪闪发光,哪怕是不知情的局外人一眼看去,都能认定他绝非寻常之辈。
  滕宗谅迫切地索要一个赞同的答案:“如何?”
  朱说回过神来,好似老实巴交道:“这画面,确实有些熟悉。”
  滕宗谅激动道:“那可不!”
  最迟半年,最早一月,会跟在陆辞身后,寸步不愿分开的,怕又要添上这个大大咧咧的张亢了!
  他不满地哼哼道:“辞弟如此喜新厌旧,难怪不敢叫柳兄来——”
  朱说慢吞吞地打断了他:“滕兄误会了。”
  滕宗谅一愣。
  “我所指的,是滕兄。”朱说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仍在京中居住时,不曾少见气势汹汹的夫人,前去秦楼楚馆擒流连花丛的自家夫君。她们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倒与滕兄有几分相仿。”
  滕宗谅一脸木然。
  他究竟是该尽早同这偏心眼子到了极点的朱弟割袍断义,还是该反省反省不知天高地厚、要联合素来最信重小饕餮的朱弟的自己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陆辞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一街之隔的酒楼里,两位好友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
  他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到张亢新提出的这一军略上了。
  张亢若是个甘心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地等逐步擢升,熬出资历来的性子,就绝无可能行弃文从戎之举,自毁众人眼中光辉灿烂的好前程。
  他很是清楚,转换武职之后,要趁着官家还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兴趣,顶头上司又是肯聆听意见、不夺人功劳的好,更得加紧脚步,抓住这一时机做出一点成绩来。
  这样才好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自己也从而站稳脚跟。
  在大局的军略布置上,他官微言轻,饶是有陆节度支持,也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
  思来想去,他将目光转向了吐蕃。
  可想而知的是,以思略素来保守求稳的宋廷做派,定然会派出使者,设法同如今当政的论逋温逋奇取得联系。
  要想争取吐蕃出兵,恐怕不易,但要让本就能从中得益的温逋奇于金银财宝堆砌起的‘恩情’下袖手旁观,应是极为轻松的。
  张亢却不愿满足于此。
  他决定另辟蹊径,除却朝廷将有的布局外,再开辟一条可行的路来,设法将吐蕃这一股势力能起到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他深吸口气,一抬眼,对上了陆辞温和而鼓励的目光,心里那点细微的紧张和忐忑,便被驱散大半:“现今吐蕃旁支繁杂,最强数股,皆聚于河湟,约有百万之众。”
  陆辞颔首:“吐蕃雄兵,不可轻视。”
  于大宋也好,西夏和大辽也罢,幸运的是吐蕃人自唐末开始,就一直忙于内斗。
  在数不胜数的动乱、叛变中,不到最终四分五裂,吐蕃仿佛是不会收手的了。
  即便是在十数年之前,实力最强的李立遵和温逋奇挟持真正的赞普后裔唃厮啰,将其立为傀儡赞普,也只是在表面上勉强引得其他吐蕃部归顺,暗潮依旧汹涌。
  尤其李立遵与温逋奇二势,在短暂的合作后,又开始彼此明争暗斗,争夺权力,再次让吐蕃陷入一片混乱,也给了身侧西夏的发展之机。
  温逋奇对宋廷的感官,其实颇为微妙:感激的是宋军将一直同他争锋相对的李立遵枭首,也直接导致了李立遵旧部的消散;不快的是被宋军杀得溃不成军,仓皇逃窜,成为旁人笑柄的,也还是吐蕃分支。
  不论如何,温逋奇还是抓紧了这一机会,将赞普迅速挟往自己老家邈川。
  接着,就在他政权最为稳固的这个地方,建立起了新的王都。
  “现温逋奇占尽天时地利,”考虑到唃厮啰的心不甘情不愿,这‘人和’姑且不提,陆辞中肯道:“只要他不掉以轻心,步步为营的话,那吐蕃离大局落定,应是不远了。”
  尽管还有几股实力较为强盛的吐蕃旁支蠢蠢欲动,但都不成气候,除非他们能摒弃前嫌,联合起来对抗温逋奇,否则是不可能与之抗衡的。
  ……而吐蕃各部若是能握手言和,齐头并进的性子,就没有这几百年的混战了。
  张亢强按下激动,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压低了声音道:“陆节度所言不差,然而温逋奇的‘完胜’,却还有一个至关要命的弱点。”
  陆辞想也不想道:“唃厮啰?”
  张亢颔首:“正是。”
  唃厮啰虽为至高无上的赞普,却只是对于吐蕃的普通百姓而言。在争斗不休的各吐蕃酋长眼中,却只是一块可以利用的、不折不扣的香饽饽——相当于‘传国玉玺’的存在。
  分明血统尊贵,却自晓事起便颠沛流离,遭人挟持,成为朝不保夕的傀儡。但凡是有血性和野心的,处于他这等处境中,又怎么会甘心坐以待毙?
  见陆辞微讶,张亢心知有戏,又补了一句:“唃厮啰已满二十五岁了。”
  从岁数上看,这位不幸的赞普,比陆辞还长上两岁。
  陆辞陷入了沉吟。
  怪他当初对历史太不上心,几是过眼就忘,于是对唃厮啰在北宋这段历史里,究竟是沉寂至死,还是发起了漂亮的绝地反击,可谓一无所知,只能凭现有情报进行判断了。
  别的姑且不提,唃厮啰自十二岁起,便被羌族首领拥立,后遭两位野心勃勃的吐蕃首领劫持,傀儡一当便是十几年,至今还能安然无恙。
  这周旋的本事,就不似池中之物。
  毕竟对温逋奇而言,现优势占尽,顾忌也越发减少。
  比起继续容忍一位已长大成人的累赘赞普,恐怕是取而代之的诱惑更大,要迫害唃厮啰的念头,应也在与日俱增。
  而以温逋奇长久以来对唃厮啰的控制,后者再有能耐,所能发展出的势力也极为有限。
  等温逋奇卸磨杀驴的杀机终定,唃厮啰就注定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从这点看来,唃厮啰需要外界援手的迫切,就比宋廷需要吐蕃隔岸观火的渴望,要强烈上太多了。
  谈判时提条件,肯定也是大宋这边占便宜。
  陆辞将这些环扣转个明白后,才看向一脸期待的张亢,坦诚道:“公寿所言,我甚是动心。只是温逋奇掌权多年,势力根深蒂固,邈川更是他的家乡,里里外外,应已布置成一个铁桶,要想靠一位马锅头去钻到空子,怕是难于登天了。”
  对温逋奇而言,手里捏着的这个傀儡赞普已变得日益多余,想取代的心也越发强烈,但也绝无可能让唃厮啰落入旁人之手,从而掌握大义之名,以对他不利的。
  张亢笑了:“陆节度所言极是,单凭苏马锅头就想成事,那定然是痴人说梦。”
  陆辞莞尔:“听公寿语气,可是成竹在胸啊。”
  张亢难得谦虚道:“倒不至于。不过五分把握,勉强还是有的。”
  却说张亢最初靠着那丁点交情作引线,将带来的大半身家撒出去,再有陆辞这一杆大旗作保障后,才终于跟狡诈多疑的苏马锅头彻底搭上关系。
  他本想着,苏马锅头对茶马古道了若指掌,于各势三教九流亦有交情,等这联系更稳固几分后,就可通过对方源源不绝地获得各处情报,不说雪中送炭,起码也可作锦上添花用。
  不料在一回酒宴中,他意外听撤下防备、醉了酒的苏马锅头说出一桩秘闻:近来忽然崛起的郭家商号,所凭借的还是他家被温逋奇掳走的一名族女的势。
  那名叫郭丽的女子生得温柔美丽,多才多艺,并不因遭人劫掳便郁郁寡欢,而是曲意逢迎,顺利博得温逋奇欢心后,才逐步提出思念家人、欲见一面的请求。
  温逋奇正在兴头上,对其极为宠爱,虽不至于昏头到有求必应,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要求,都一概应了,才有郭商号的迅速崛起。
  苏马锅头说时,言语间充满了对靠‘献女’就走了这大运的郭家的艳羡,宴席间同样听闻此事的其他人,更只当一桩桃色秘闻,笑完也就忘光了。
  只有张亢将这事记在了心里,面上不露声色,背地里却立即派人调查郭家。
  结果传来,果真如苏马锅头所言的那般,郭家现今的风光,全系于郭丽一人身上。
  张亢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温逋奇府中有妻妾子女无数,皆是吐蕃各部所献贵女。郭丽虽出身商家,却得族中悉心栽培,是知书达理。且其心有所属,事发前连亲都定了,岂会真甘心遭一粗鄙外族劫去,做一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