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节
  陆辞皱眉,还没来得及追问,杵在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大夫眸中就精光一闪,装模作样地捋了捋长须,笃定道:“据人称,狄郎自今日回营,模样便不太对劲,瞧这心速失常、面色潮红、浑身起汗、眼眸失神……的症状,怕是受了风寒。”
  因浑身乏力,四肢酸软,而把脑袋磕了碰了的话,就一点不奇怪了。
  原本他还不是十分肯定,但看到节度来后,狄青的表现时,他就认准了。
  陆辞浑然不知,这军中请的是个蒙古大夫,一听便信了大半。
  他无奈颔首,抚着狄青汗涔涔仍不失滚烫的前额,叹了口气:“你啊,平日太逞强了,该歇就得歇啊。”
  对于狄青训练时的拼命劲儿,他平时也是看在眼里的。
  更别提等训练结束后,为了不拉下文课,他还需挑灯夜读,写文章练手。
  这么一来,剩下的休息时间自是少得可怜,哪怕人再龙精虎壮,也经不起累月的如此损耗。
  一想到自己是逼着人前走的罪魁之一,陆辞心里便是阵阵愧疚,决心等人好一些,先将课业削减一半。
  狄青默默无言。
  他只心惊肉跳地想……公祖要是再摸下去的话,他就得把自己生生烧熟了。
  好在公祖那轻轻凉凉的手没在他前额上逗留太久,就已移开。
  不等狄青松上一口气,就听到公祖用那极悦耳的声音下令道:“将人搬回我宅邸里去。要是留在这的话,只怕没养上几日,就又往校场里去了。”
  陆辞想的是,平日里不有句话,说平常少生病的,病起来便分外厉害么?
  这不,刚分别时还好端端的人,忽就来了个病来如山倒,一下成了软乎乎的病猫。
  他虽因事务繁忙,做不到亲自照看,但在他眼皮底下,时不时看上一眼,狄青肯定得老实许多。
  狄青虚弱地半闭着眼,此时此刻,他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亲眼看着人把小狸奴搬回自己的地盘中后,陆辞便放了大半的心。
  他还有事务在身,在吩咐过下人该熬药的熬药,该轮流彻夜看顾的各自安排好后,一时间便顾不上狄青,而是先回书房了。
  张亢是官家亲自下诏,寄以厚望(赵祯:我真没有)派来的人,现做出些许成绩了,自然得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也让小皇帝高兴高兴,面上‘添’点光。
  而此时骑虎难下的狄青,在方才被搬运的过程中,简直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其实健壮得像只小牛犊,从而牵扯出无数麻烦的事实。
  等公祖一走,他一口一直提着的气吐出来,一身跟煮熟虾子般的烧红,也就渐渐褪下了。
  他竟把满心关怀他的公祖骗了!
  不仅如此,他还想对公祖这样的谦谦君子、玉叶一般的矜贵人做那种……
  狄青不敢再细想,生怕身上再起不合时宜的反应。
  他心里也已被深深的罪恶感所包围,脑袋无力地枕在软枕上,对卑鄙的自己的厌恶感,一时间浓烈得说不出话来。
  许是这股强烈的负罪感作祟,又一个不慎识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真实心思,再加上近来天气冷热交替厉害,他的确受了些寒气……第二日一早,彻夜失眠,想着无论如何要解释清楚的狄青,刚一起身,就尝到了头重脚轻,浑身酸软的滋味。
  这下闹得好,不愁怎么圆谎了。
  狄青满心哭笑不得。
  ……他竟是真病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狄青为不用发愁如何圆谎之事,正感庆幸时,却不知公祖一早根本顾不上来查看他的情况,就已被张亢请去,见特意装扮得衣冠楚楚的苏马锅头了。
  尽管苏马锅头清楚,具体情形肯定已让张亢讲述过一遍,但还是愿放过这一大好机会,试图同陆节度攀攀交情。
  当然,若陆辞只是陆秦州的话,苏马锅头都不可能稀罕到哪儿去。
  说到底,知州三年一换,常常连衙署情况都没摸清楚,就要为下一任所做打算,打通关系去了。
  知州手底势力的稳固程度,怕还比不上坐拥上百马脚子的他呢,哪儿值得费心思去讨好?
  但节度使可就大有不同了——苏马锅头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识还是增长了不少的。他瞧陆辞这年纪轻轻,就已身居如此高位,且不提能力究竟如何,却绝计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
  这样的厉害角色,他这辈子都不见得有机会结交的机会,哪儿愿意错过这次?
  陆辞虽未曾见过苏马锅头,却不难从张亢的转述中,对其性情进行一个总体的刻绘。
  等真正见到一脸谄笑的苏马锅头时,陆辞便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八9不离十的了。
  张亢略感惊奇地发现,素来待人温和亲善,叫人感春风拂面的陆节度,这回却是神色淡淡,寡言得很。
  他这般态度,让苏马锅头很是小心翼翼的同时,原本紧绷的模样反而放松了许多,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等苏马锅头得了几句模棱两可的答复,留下大批礼物,心满意足地离开,准备择日再来后,张亢忍不住说:“不瞒节度,此人虽贪财好势了些,于此事中却派上极大用场,还需费心维系一番关系,令其踏实尽心的好。”
  陆辞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对苏马锅头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与其一昧温和,倒不如恩威并施,反倒更能令其安心,接下来也更愿意涉险。”
  对刀口饮血,将脑袋拴在腰带上过活的马锅头而言,哪儿会缺了待他客气有礼的人?
  一个性情温和柔软、显然有求于他的节度使,可远远比不上一个高深莫测、让他瞧不出心思的节度使,要来得有威慑和信服力。
  尤其此事,所涉风险甚巨,若未能及时镇住苏马锅头,那后者感到不安、有意反悔、甚至为求自保而倒戈一击,都是说不准的。
  张亢闻言半信半疑。
  按照他的一贯做派,对于需重用的线人,必得予以重赏,才能换来对方超前继进的死心塌地。
  但见陆辞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犹豫片刻,出于对对方的信任,还是没说下去了。
  将苏马锅头打发走后,陆辞便任张亢继续整理吐蕃那边细作陆续传递来的情报,自己则回了衙署,将要交予急脚递,送去京城的奏疏做最后的修饰。
  信一封好,看着兵士快马加鞭,一路出城,陆辞又将悄然堆积起一小摞的公务择起,以快得叫旁人目瞪口呆的速度,飞速翻阅起来。
  滕宗谅好不容易跑完外务,顶着满身霜雪回到衙厅来,想也不想地直奔陆辞处,扑到暖融融的火炉前:“哎,可快要冻死我了!”
  “辛苦了。”陆辞笑着看他一眼,顺脚将边上的那张椅子拨了过去:“这么弯着腰你不嫌累?赶紧坐下吧。”
  “算你还有些良心。”滕宗谅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不知想到什么,又难掩心酸道:“也只有累得半死不活的此时此刻,能享受几分张公寿的待遇了。”
  ……好浓的一股醋味。
  “知你今日出厅辛苦,”陆辞眼皮微跳,果断转移话题道:“你桌上堆积的公务,我已替你审阅完了,你若得空,可再过目一通。”
  也就是陆辞与滕宗谅称得上亲密无间,才会有代为批阅公文的情况出现:不然对通判而言,反驳知州的折子,真是最能彰显权力的时刻,哪儿会由知州代为批改,形成一手遮天的局面呢?
  “你怎今日待我这么好?”滕宗谅却未感到受宠若惊,而是狐疑地盯着陆辞看了会儿:“古怪,真古怪。”
  陆辞嘴角微抽:“看在你这句话的份上,下回我决计不会多管闲事了。”
  “那可不行!”滕宗谅迅速起身,笑眯眯地握住陆辞拿笔的那手,讨好地上下晃动:“你看这大冷天的,我被你派出门去跑动跑西,累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手脚也冻僵了,哪儿有心思再看这些公文?你能帮着处理,那可真是太贴心不过了。”
  “不同你说闲话了。”陆辞没好气道:“待今日事毕,你可要来我宅邸一趟?”
  “怎么,”滕宗谅笑嘻嘻道:“可是朱弟思念我得紧?”
  陆辞并未卖什么关子,径直道:“与朱弟无关,而是青弟病了。”
  滕宗谅一讶,下意识地反问道:“青弟?不是朱弟?”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头回听说,那身躯跟铁打似的青弟也有卧病在床的一日罢?
  “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青弟、朱弟不分的地步。”陆辞好笑道:“若你得空,不妨来看看他,免得他独自一人在我宅中,养病无聊。”
  “那我定是要去的。”滕宗谅笑道:“刚好得空,我顺道去买些探病的礼品罢。”
  “不必——”这么客气。
  然而陆辞的话才刚起头,兴致勃勃的滕宗谅就一溜烟地跑了。
  陆辞无奈地摇了摇头,唯有低头,继续批阅剩下的几封公文。
  说来也巧,在华灯初上的时分,他刚将最后一封批阅好的文书放下,就听到了滕宗谅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你怎买这么多吃食?”看清滕宗谅手里拎的大包小包后,陆辞不由蹙起眉来,无语道:“他还在病中,可有不少忌口,你买的这些……他怕是都食不得,还不如购置些保暖的衣物合适。”
  狄青长得太快,身量年年窜高,这不,年中新制几身衣服,这会儿又嫌短了。
  滕宗谅理直气壮道:“谁说这是给青弟的?”
  陆辞暼他一眼。
  “我可是准备在他塌前,当面吃给他看的。”滕宗谅得意洋洋道:“平日只有你俩联手风卷残云,叫我望洋兴叹,今日总归轮到我扬眉吐气,叫他眼馋一回了吧?”
  原来如此。
  陆辞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夺过,果断道:“想都别想。”
  滕宗谅猝不及防下,就被抢了个正着,眼见计划要落空,他不服气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青弟胸襟宽广得很,定不会真恼了我,那你何必着急替他出头?”
  陆辞不为所动:“他这么久以来才病了这么一场,本就难受得很了,你还好意思欺负他?”
  那么老实乖巧一孩子,又是因为他平日的高要求,才被逼得用功过头,导致累倒的。
  于情于理,都不该放任滕宗谅捉弄人才是。
  滕宗谅试图抢夺回来,奈何身量不如陆辞高挑,动作也不比对方灵活,蹦蹦跳跳几下,反倒落得‘自取其辱’,只有悻悻作罢。
  面对让他计划夭折的小饕餮,他不由有些怨念,腹诽道:“你瞧瞧自己这态度,哪里似对个义弟?分明是待自家夫人,才有这般偏心宠爱吧!”
  陆辞听得眉心一跳,忍不住在他前额上重重一敲:“休要胡说八道!”
  事实证明,人虽轻易扼杀不了流言,却能轻易扼杀流言的载体。
  挨了陆辞这一结结实实的爆锤后,滕宗谅可算是老实一阵了。
  然而当二人回到陆辞宅邸,直奔狄青本该躺着的卧房时,却意外扑了个空。
  “青弟去哪儿了?”
  陆辞不解,寻来下人一问,才得知狄青躺了一整个白天,又用过药汤后,病情已好转许多,为了早日回到军营,现到后林去做日常训练去了。
  “你们怎就由着他胡来?”
  陆辞脸色微沉,不悦地拧了拧眉,到底没对忐忑不安的下仆发作,而是忍了下来,带着一脸看好戏的滕宗谅,直奔后林去了。
  狄青身体底子极好,本就只是被吓出的一场虚病,在几碗药汤下肚,又在白日睡了一场饱觉后,身体就感觉轻快许多。
  他到底心里有鬼,不敢在能时刻勾得他神魂颠倒的公祖宅邸里久待,为了早些让公祖安心,放他回兵营去,便趁着身体里劲儿回复的当头,往后林里按着往常的内容来练习了。
  他双手、足尖撑地,先脸不红气不喘地连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又换成单手,分别各做一百个后,还觉一身劲儿没地方使。
  随侍一边的下仆是看得心惊肉跳,苦着脸,不知多少次劝道:“狄郎,求你快回房去吧,郎主马上回来了,见你病未痊愈便这么折腾,肯定要拿我们是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