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节
  “…………”
  被那道温暖如春风的宠爱目光轻轻拂过,狄青……头皮莫名一紧。
  第三百零五章
  对不了解狄青饭量的其他人而言,官家的这份‘特别关照’,便多少显得耐人寻味了。
  狄青模样瞧着高瘦,加上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胃口岂会大到这么厉害的地步?
  偏偏皇帝特意额外赐下的饭食,是为圣恩,不好轻易谢辞,哪怕再为难,也只能硬撑进去了。
  望着那扎扎实实的一大桶饭,还有热气腾腾的满满一大桌酒肉果品……隐秘偷看狄青的其他举子,都不免感到同情。
  尤其看其他人都是小黑桌子,青墩一张,唯有狄青是一张大黑桌子,旁边还有块放饭桶下的垫子,皆是早早备下的。
  就不知官家是有意刁难,还是无意下好心做了坏事了。
  在众人混在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强颜欢笑’的狄青谢过恩后,便将身前那份量惊人的菜肴不疾不徐地扫荡一空。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旁观下,那一大桶饭也被他一脸沉静地挖个半勺不剩,终于混了个九分饱。
  一直暗中观察他的小皇帝,则确定这位小夫子的义弟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抿唇笑了起来。
  他不再在此地逗留,而是在简单勉励众人几句后,施施然地回御殿了。
  官家一走,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举子们才渐渐放松下来,高继宣与杨文广迅速上前,高继宣率先拍拍狄青肩头,羡慕地小声道:“官家可真是厚待你啊!”
  他跟杨文广都是与狄青同居一营多时的人,自然不会似其他人那般产生误会。
  并且他无需细想也能猜出,能令从未与狄青谋面过的陛下知道其饭量,显然只会是那位简在帝心的陆节度的功劳了。
  狄青心里此刻既有甜蜜,又有受年纪小他足足两年的官家费心照拂的哭笑不得,闻言只轻微地点点头,担心泄露什么,不好当众多说。
  高继宣机灵得很,当然不会在众人前平白留下话柄,继方才的小声后,忽恢复了正常的音量,笑嘻嘻道:“不论如何,可算是考完了,趁着榜还未发、家里还肯拿我当宝时,要不这几天约个时候,一道出门转转?”
  终于能与公祖相聚了,与他们有什么好转的?
  狄青不假思索地摇头,正要开口,就被高继宣给悠悠然地堵住了:“狄兄不必急于回绝,我不问亦知,令你窝在家里的除了陆节度外不做他想。只是你愿闷在家里哪儿都不去,节度他却是友人遍天下的。于他们而言,这几年里是难得遇上他回京,多半要约人聚聚,哪儿有容你一人霸占的道理?”
  狄青:“……”
  高继宣玩笑似的一说,竟是一语成谶。
  当怀着不好预感的他急匆匆地从宫里赶回家中,所面对的,果然就是早被寇准‘拐’走主人的空房。
  且接下来的这十几天里,陆辞从家中被友人约走的次数,充分地印证了他绝佳的人缘:寇准李迪王曾各占一日,将西北战局问了透底;宋绶等馆阁任职的旧同僚则占了两日叙旧,期间又邀他去了两趟雅集;晏殊以‘在京中常年为远赴西北陆辞身家性命担惊受怕’为由,利用休沐日的空闲,强行邀了陆辞去京郊游山玩水;更别说还有交情较浅、却也对陆辞印象颇佳的齐骆等人,哪怕只拉他出去喝一阵子茶,加起来也足够将剩下那几天瓜分了去。
  且因有一众下人,和一个总在古怪时机上变得尤其敏锐、常来打岔的柳七在场,狄青饶是想跟在秦州时一样偷溜进陆辞卧房,这会儿也成了痴心妄想。
  就在他无可奈何地独守空房,苦苦熬日子中,很快到了制科殿试放榜的那日。
  陆辞理直气壮地推了所有人的约,一早便拽着狄青出了门,就要去看榜。
  因有心补偿最近对狄青的‘冷落’,陆辞特意放轻动作,没去惊醒柳七,就是为了营造二人独处的环境。
  却不想柳七也惦记着狄青放榜这事,睡得额外浅,哪怕还只是些微的动静,也将他折腾醒了。
  一见小饕餮拽着狄青就要出门,一副要撇下他的架势,柳七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衣衫不整、未及洗漱,径直将衣服一披,双履一蹬,顶着一双惺忪睡眼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口中还呼唤不断:“等,等等我!”
  刚牵上心上人手的狄青:“……”
  他纵是百般无奈,也只有悻悻然地将才握住的手给默默松开了,回身招呼道:“柳兄。”
  陆辞闻声时就已停下脚步,莞尔道:“我领青弟去看榜便是了,柳兄昨夜歇得迟,何不多睡会儿?”
  “亏我还愁你们感情不好,到头来却将我这个牵线拉绳的给撂下了。”柳七随口抱怨道:“青弟唤我柳兄多年,今日放榜,这作兄长的,哪有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的道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陆辞自诩脸皮厚得很,哪怕将友人全瞒得死死的,也能一派坦然。
  狄青听着对内情一无所知、真真切切替他操过心的柳七这番拳拳心意,心虚之余,更觉过意不去,再不去想错失的独处时光了,微赧道:“多谢柳兄。”
  “这有什么?”
  柳七昂首挺胸,眨眼间已在陆辞的顺手帮助下,将凌乱的衣着给整理好了,雄赳赳气昂昂道:“走罢!”
  陆辞笑吟吟地与狄青对视一眼,摇头跟上。
  待他们赶到发榜处时,榜单虽是才被贴上,却已被一群或是看热闹、或是考生相关的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着从攒动人群中传来的大呼小叫,更让还离榜单有一段距离的柳七心急如焚,然而他体态单薄,即便奋力去挤,也难挤进去,不一会儿就被身强力壮的其他百姓给重新推出来了。
  他越战越勇,很快落得满头大汗,仍未靠近,无意间一回头,就被还气定神闲地站着聊天的俩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好啊你们俩人,怎到头来是我心急如焚,你们却事不关己似的?”
  “分明是柳兄太过心急了。”
  陆辞笑眯眯道:“制科不同于贡举,哪怕尽数登科,也顶多十人,远不及数百人的热闹。况且这早看晚看,名次也不会改变,何必急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等无关者看够热闹,就会心满意足地散去了,何必去挤得这般狼狈。
  狄青借着人多拥挤,趁机又握住了陆辞的手,心里喜滋滋的,哪里在意早看还是晚看一会儿名次?只如捣蒜般密密点头。
  柳七也后知后觉地忆起了,当年陆辞自己下场时、也不曾亲自看榜,都是拖拖拉拉一阵、出门前就先赶上来报喜的队伍的过往。
  他不禁翻了个白眼:“就不该指望你。”
  话是这么说,但连狄青这个赴考举子都全然不着急,他也不知不觉地淡定下来了。
  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单纯为凑热闹来的人群很快散去,在新一批涌上来前,他们三人及时上前,将榜单看了个清楚。
  这回制举御试黜落四人,登科者共六,与贡举登科动勘四五百登科的阵仗比,无疑要小得可怜,但相比起先皇在时所开的制科,几近乎是数回登科者的总合了。
  陆辞一眼就看到了狄青的名字和籍贯,具都高高挂在榜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瞬间落了地。
  ——狄青没有辜负他的期许,他也没有辜负狄青的信任。
  陆辞欣然一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半晌才转过身来,向犹如石化的狄青开口恭贺:“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得恭喜青弟金榜题名。”
  狄青耳尖一抖,捕捉到‘意料之中’这四个字,品出其中的亲昵和信任,甜蜜的滋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心:“……谢公祖。”
  “不得了不得了,青弟这才十六岁,就已得过头名了!”柳七满是艳羡地砸吧了下嘴,笑道:“快趁我今日休沐,赶紧去樊楼里庆祝一番!”
  狄青赶忙道:“怎好让柳兄破费?这回还是我——”
  柳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怎么,青弟金榜题名的大喜事,还不让做兄长做东庆贺了?有我跟你陆兄在,可轮不着你自掏腰包呢。”
  “柳兄说的是。”
  陆辞并不忙走,在柳七拽住狄青时,他还悠悠然地看完剩下的榜单。
  紧缀在狄青名字下面的,他虽不认识,却对那姓氏并不陌生。
  ——种世衡。
  陆辞挑了挑眉。
  种姓实在不算多见,加上籍贯,他头个想到的,便是前些年逝世的、一直令他颇为厌恶、在心里打作欺世盗名一流的所谓‘隐士’,种放的血亲了。
  小皇帝赵祯其实很是清楚,先皇用以封禅的天书祥瑞,不过是一场祸害百姓和朝纲的闹剧,自然对进了不少这方面的谗言、中饱私囊的种放充满厌烦。
  在与他相仿的先入为主的抵触下,还愿意将种世衡的列入制科登科者中,足以见证后者的能耐了。
  倒是值得有空时会上一会。
  这么想着,陆辞很快将心思从种世衡身上移开了去,在看到杨文广、高继宣的名字一前一后地挂在榜末时,他眉眼微弯,笑道:“再将这两位青弟的小友也一道请上吧。”
  “那两位小友也上榜了啊,不得了。”柳七自然不可能有意见,还打趣道:“看来带他们往你书房走的那一趟,还真是沾上不少才气了。”
  陆辞淡定回敬:“照柳兄的说法,我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将那充满才气的宅邸给高价卖了,换一间更好的?”
  柳七认真想了想,笑道:“你若有意要卖,这还真是个好时机。只是愿买你那宅邸的富贵人家,怕是远远抵不过想招你为女婿的人家多罢!真要才气,何不将人给招进门来,让子孙后辈都沾个遍?”
  狄青闷闷地不开口。
  一个柳兄还不够,还要再来两个吗?
  当在热热闹闹的樊楼包厢里,忽然敲门进来一个乔装打扮、首回壮着胆子溜出宫来,满脸兴奋的小皇帝时……
  刚缓过一口郁气来的狄青,已经只剩满脸麻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种放是种世衡的叔父。很早以前的前文提过一下这个人,我估计99%的读者都忘记唠。
  种世衡这人非常有趣,后面会详述的。
  注释:
  1.宋朝制举登科没有唱名仪式,但是要由皇帝亲自引荐释褐。(《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8)
  2. 宋朝制举登科,若系布衣,即依贡举进士例授予官职和差遣。(《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29)
  3. 御试:‘皇帝临轩,制策一道,限三千字以上成。试卷用表纸五十张,草纸五十张。’(《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18)
  4. 两宋制举之诏虽经常颁下,但御试仅仅举办过22次,入等者不过40人次。(《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卷》p730)
  第三百零六章
  此时坐在这厢房里的,最少也曾见过官家一面,自然不难认出这一身富贵人家打扮的少年郎,便是该坐在大内的大宋天子。
  毕竟是头回干私溜出宫的坏事,赵祯在激动和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紧张忐忑。
  当他故作镇定地找准了包厢,推门进来,便听一室热闹戛然而止,一干人皆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他时,这种紧张的情绪,也瞬间达到了巅峰。
  而那位自告奋勇、同意将这位瞧着是打扮和气度具都不俗、又自称是陆辞友人的小郎君领到包厢来的店伙计,看到这一室人诧异又震惊的神色时,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地不住打鼓了。
  难道这小郎君是在撒谎不成?陆三元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他自作主张领人来,就成了贸然惊扰贵客,若让老板知晓,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益郎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你?”
  就在双方面面相觑,一方强作震惊,一方瞠目结舌时,陆辞已重新挂上温和的微笑,以极轻松的口吻招呼道:“你若不嫌弃,不如就坐我身边来吧。还得劳烦小嵩你再添张椅子来了。”
  这话一出,上一刻还紧绷的气氛,瞬间便烟消云散。
  以为做错事的伙计顿觉绝处逢生,高兴地当场应下:“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我这就去!”
  他忙不迭地窜出了门,很快就搬了张备用的长椅来,加到了陆辞身边,又在离开之前,得到了陆辞递过来的二十文赏钱:“多亏你领益郎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