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萧无珩的嗓音不算响,却带着熟悉的声线和掩不住的关怀,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确认了真得是他。
  王珺也终于回过神来,在这光线并不算好的屋子里,眼前人的那双凤目却显得格外清亮。她就这样望着萧无珩的这双眼睛,看着里头未加掩饰的担忧和关怀,终于让一直没有波动的她也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朝人小跑过去,而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萧无珩见她跑过来也没说话,只是朝她展开了双臂,等那道娇小的身影扑进怀里时便伸手揽着人。
  夏日的衣衫本就很薄,他能够清晰得感受到胸膛那一处的湿润。萧无珩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得,生怕力道重了些就会惊扰了她。
  屋子里无人说话。
  王珺纵然是哭,也是没有声音的。
  她就这样伏在萧无珩的怀里,听着那处平稳而又有力的心跳,合着眼默声哭泣着。
  而萧无珩也没有说话。
  他没有让她别哭,也没有说什么动听的话。
  她哭,他就陪着。
  到后头还是王珺哭累了,才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仰头望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的光线只有外间打进来的几许光亮,星星点点的,可萧无珩自幼习武,六识高于常人,此时一双凤目微垂,自是把眼前人的一张面容瞧了个真切。眼看着她往日明艳似牡丹的面容,此时却如出水芙蓉一般,纵然被她用手拂掉了眼泪,却还是湿润润的一片。
  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一片水润。
  萧无珩就这样低着头看着她,带着粗粝的指腹抹掉她眼角遗留的几滴泪,而后是与人说道:“我担心你,便过来了。”
  王珺知道萧无珩本事非凡,他会知道家里的事,她并不稀奇。
  只是——
  眼看着男人穿着一身劲服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
  王家世代簪缨,家中养有侍从无数,纵然萧无珩武艺高强,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容易。他也不想想若是被人发现,他一个王爷擅闯国公府,传出去会闹出什么样的事?可想着他这么做,皆是因为她的缘故。
  王珺这颗心骤然便有些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平复了心中的情绪,便朝他露了个笑说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抚着她的眉眼,带着满腔柔意,与她说道:“你若心中难受,可以说于我听。”
  等这话一落——
  他是又跟着一句:“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不必强忍也无需独自背负。
  你要记着,你还有我……
  耳听着这两句话,王珺突然是又红了眼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着头,很轻得说道:“我想过原谅他的,想过即便他做错了事,好歹也是我的父亲,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语气又带了些哽咽,便又停了一会才又说道:“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只要想到父亲背着母亲和周慧在一起。
  她就恶心到反胃。
  王珺絮絮说话的时候,萧无珩也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等到她终于说完,他才伸手把人揽进了怀中,半开轩窗外头的夜色很好,而他一手抚着她的发,一手环着她的腰,没有说王慎的不好,只是与她说道:“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一愣,她从他的怀中仰起了头望着他。
  而后便听到萧无珩用一种很慢的语调,轻声与她说道:“我自小便没有生母,抚育我的母妃也在我五岁那年病逝了,后来有人说我命犯孤星,但凡亲近的人都会收到牵连,所以宫里便也没有妃嫔再肯抚育我了。”
  “你能想象一个皇子和宫人抢饭食吗?”言罢,萧无珩便垂了一双眼睛看着王珺。
  起初的话,王珺往日倒是也有耳闻,可在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却怔住了,和宫人抢饭食?这……怎么可能?
  萧无珩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的面容,却是轻轻笑了下。
  他伸手抚着她的眉眼,而后是继续说道:“宫里的人啊,有哪个是蠢笨的?你若好,自是人人恭维,你若不好,便是谁都能上前踩上一脚。我没有母妃,那人又厌恶我,所以就连最卑贱的宫人都能欺负我。”
  “那些人平日里克扣我的银子和吃食,把我关在屋子里,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替我好生打扮,带我出去。”
  王珺知晓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却没有想到萧无珩的童年会这么悲惨。
  她拢着眉,一手握着他的袖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姑姑最是心善不过,若是知道的话,必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萧无珩耳听着这话,轻轻笑道:“傻姑娘,我说了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重新换一拨人罢了。那样的地方,有谁是真心肯来的?到最后也不过是变得和以前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情绪也很平稳。
  好似只是在说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王珺却紧抿着唇,心里除了心疼还有气愤,她知道萧无珩不容易,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艰难,那个时候他才几岁?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明明有着最出众的身份,活得却连个宫人都不如。
  想到这——
  她的眼中也浮现出几分怒意,就连握着他的手也多用了些力道,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他的身前,好似她这娇弱的身躯能够为他遮风挡雨一般。
  萧无珩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笑意越发深邃,就连语气也添了些暖:“傻姑娘,都已经过去了。”
  这些事早已过去了,他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倘若是几年前的他,提起这些的时候或许还会气愤,可如今也不过是当做一件不起眼的往事,笑说着也就过去了。
  其实他没有与她说。
  那些宫人除了克扣他的银子和吃食,还会打他。
  宫里的那些人,或许是被别人欺压得久了,养得性子也都诡异起来,那些人平日在外头战战兢兢得,无人的时候便从那些弱者身上找存在感。而他,明明身为皇子,有着能让他们伏跪的身份,却偏偏是个不受宠的,自然也就成了他们最容易欺负的对象。
  十岁前的时候,他过着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那些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知道怎么打,最能让人疼,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想过反抗,也想过去和同别人告状。
  可最后……
  他却都忍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了,而那些人也老了。
  有一年他从边城回来的时候,曾经故地重游,也看见过几个当年侍奉他的老人,那些人如今都已老眼昏花了,弓着背干着最下等的活,看见他的时候都有些认不出他是谁了。只是战战兢兢得跪在地上,颤着声喊他“贵人”。
  他也曾经想过报复。
  把当年自己所承受得那些,千百倍得赋予在他们的身上。
  可看着他们这幅模样,萧无珩便知道他无需做什么了,那些人终将只能战战兢兢得伏跪在他的脚边,只要他们活着一日,想起以前做得那些事,便不会安稳。
  想到这,萧无珩看着王珺那双清凌凌,带着关怀和愤然的目光。
  待又过了一会才继续与她说道:“小时候,我也曾想过,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么厌恶我?难道只因为我母妃是个下等的宫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得说道:“那会我还天真得想着,是不是我越来越好,他的眼中就会有我?所以我拼命读书、拼命习武,做得比所有的兄弟还要好,为得就是想听他夸我一声,只要一声就好。”
  “可是没有,无论我做得再好,他也永远不会把目光投向我。”
  “他会夸大哥,夸三弟,夸五弟,却不会夸我。”
  “后来我明白了,也就死心了。”
  “丫头——”
  萧无珩突然低头,喊了她一声,等到王珺循目看来,才又抚着她的脸,柔声说道:“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而是要告诉你,我们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惩罚自己。”
  “即便这个别人,是你最亲的人。”
  屋中月色很好。
  王珺仰着头望着萧无珩的时候,能够透过外间打进轩窗的月色,清晰得看到他的面容。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带着笑的,并不算深的笑意,却能够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堪。
  她就这样望着他,好一会才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
  而此时的莱茵阁。
  屋子里并没有下人,只有周慧母女坐在床上。
  两边各点着烛火,把这室内打得很是亮堂,林雅伏在周慧的怀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自打先前见到周慧,她便一直抱着人不肯撒手。等到没了人,更是哭哭啼啼得说起这些日子的事,越说,她心里也就越发委屈。
  刚来府里,被王七娘吓唬。
  后来待在这鬼地方,被那些下贱的奴婢糟践。
  再后来……
  被王珠当众数落。
  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掺着眼泪,一字一句得与人说着,或许是真得压抑了太久了,等说完的时候,手里的帕子都被泪水浸湿了。
  周慧知道林雅在府里难过,却没想到她过得会这么艰难,这会听着她这一字一句,心里就跟被刀割了似得。等人说完,她也忍不住红了一双眼,双手紧紧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阿娘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受那些委屈了。”
  耳听着这番话,林雅自是又忍不住哭了一遭。
  等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才从人的怀里扬起了一张脸,哑着声问道:“可是祖母让您也住在这,铁了心不让我们去靠近父亲,可如何是好?”
  闻言,周慧替她拍背的动作一顿,而后是与人说道:“阿雅,你还记得母亲以前与你说过的话吗?”眼看着怀中人仰着头望着她,周慧是又轻轻笑了下,才与人柔声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要一步步来。”
  等这话说完——
  她是又跟着一句:“如今我们已经成功走进了王家,即便离得远又如何?总归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林雅惯来是信任母亲的,因此听她这般说道,却也喜上眉梢,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紧跟着是问道:“那母亲,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被王七娘欺压了这么久,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她跌落的时候了。
  只是相较于林雅的兴奋,周慧的脸色却仍旧没什么变化。
  她就这样清清浅浅得笑着:“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她们的存在就已经让正院那个女人不高兴了,只要她时不时在崔柔面前出现,那个女人就会记得自己夫君的背叛,即便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看他们离心。
  想到这……
  周慧是朝不远处的红烛望去。
  外边晚风轻拍着树木,而她望着红烛慢慢浮现出一个莫名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