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哦!”招定坤似梦初觉,放下手里的活,“平安回来了啊。”
  “嗯。”
  见侄女不开心的样子,她搂过来温柔地问:“我们平安怎么了?小嘴比壶把翘得还高。”
  有人撑腰,招平安委屈的稚嫩声调开始告状,“是班里的小朋友,说我长得难看,嘴唇有个疤。”
  招定坤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侄女的头发,胸口彷如缠了麻绳,沉闷得很。她缓了下,语重心长地说:“平安,相貌并不能代表什么,诚善的美才可贵。”
  “那如果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不是更好吗?”
  “在姑姑眼里,我们平安最好看啊!”
  小孩还不懂月满则亏的道理,任何事物太完美,就失了真实。而且招定坤也不想说,这个胎记是有意留下的。
  她避免这个问题再持续,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糖葫芦,“喏!姑姑特地给你买的,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了就会忘记不开心!”
  “哇!”到底孩子心性,招平安搁下书包,接过长长的一串糖葫芦,兴奋得眯了眼睛,“谢谢姑姑!”
  “不客气的,快吃吧。”
  招定坤笑了笑,低头整理好蔬菜,拿进厨房时,回头看了眼满足吃着零食的侄女,眸子里难掩的忧伤。
  平安从出生就破了相,修道者三弊五缺,她天生占了残和命,无福又似有福,天生注定是吃这碗饭。
  哥哥当即卜了一卦,日月有缺对阴阳有命,高兴得说只要她能安然度过招家人的生死劫,就能平顺安享天年,早死的噩运自会不攻而破。
  这个婴孩被寄予厚望,顺安字辈,取名招平安。
  招定坤望着襁褓中哭着的新生命,喜悦中又压着重重的悲戚。他们招家人生来就不得任性随意,扭转命数的希望压在她身上,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再之后,招定坤收到一封信,从许阜镇寄过来的。这不知是第几封了,如往常一样,她压在妆台的柜子下,不去窥探。
  也许寄信的人知道她不回信的缘由,干脆就在信封背面留言。
  我决定出国了,明天九麓山见。
  ——林润乐
  招定坤捏着空信封,实是不得已,只能去见一面了,也是为了有始有终。
  这天,春雨淅沥不断的天气,一下子放晴,如同为着今天的碰面早做准备似的。
  她早早来到九麓山,谁知林润乐却比她更早。远远地相视一笑,而后一起漫步在丛丛野白菊的小路上。
  他们是高中同学,经历过酸涩的暗恋,然后另一方表白,而她从不敢接受。同学们都以为他们两人妥妥的班对,再后来都认为自己是玩弄感情的那一方。
  误会便误会罢,招定坤不想说原因,这科学为强的年代,谁又信这轮回承负。
  不远不近始终隔着的距离,提醒林润乐心里那个自以为是的念头。他今天来,带着目的。
  “定坤。”
  “嗯?”
  林润乐突然快走一步横在她面前,按住比以前还要瘦削的肩膀时,他不由一怔,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脱口而出时变成了关心。
  “怎么这么瘦?没有好好吃饭吗?”
  招定坤低眸瞧着两只青筋分明的手臂,微摇头,她格开一只手,绕过他往前踏步。
  “我家世代吃素,都这么瘦的。”
  分明是托辞,大学时她的脸蛋还是圆圆的,如今尖下巴都出来,明亮的双眸像蒙了灰,猜不透她的心思。
  “定坤,我答应不找你,但你答应我的没做到。”
  答应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吗?很多时候,实际是平安在照顾她。这些在生存面前虚无的诺言,也不多重要。
  “林润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我变样了挺正常的吧。”
  林润乐跟上她缓慢的脚步,揣测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心呢?也变了吗?”
  “变了!”招定坤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藏起来了,不再放在明面上戳痛自己,求而不得。
  草叶刮着裤脚,步调都被拖得沉重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不甜犹苦。
  林润乐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我也变了。”
  六年,整整六年,变得更放不下你了。
  招定坤漠然地“嗯”。
  林润乐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但是如果他不开口,她也就不说话。这么珍贵的相处用来沉默,很浪费。
  野白菊在风中摇曳,像一张张好看的笑脸,丝毫不觉他们此时克忍的氛围。
  他突然弯下腰,折了一把野白菊,忽地塞进招定坤怀里。猝不及防地,她的睫毛和花瓣一同颤动。
  “上学时候你就最喜欢这花,但又舍不得摘。这次我自私点,想借着大自然的馈赠,送你芬香。”
  招定坤眼睫一直低着,低喃了几句话,最后清晰飘入林润乐耳朵里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路还在走,野白菊已到尽头。林润乐心里的恐慌剧增,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即使再被拒绝一次,也就死心了。
  纤细的双手捧着花,他唐突地紧握住,不给她抽走的力气,“定坤,我是四号的飞机,还有四天......”
  他神态痴狂,眼睛紧攫住她一直躲避的眼神,“只要你说个不字,我就留下来,不管以后能不能在一起。”
  给她的选择,也是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招定坤笑了笑,抬眼双眸平静,“祝你事事顺意。”
  林润乐被烫到似的手松开,倒后两步。失神了好久,他哀哀一笑,“谢谢,我懂你的意思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真能顺意的话,如今又怎会心灰意冷。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再见。”林润乐转身,狠绝。
  背对背相悖而行,不回头是默契。招定坤走出五步,顿住,默数到20回身,他的影子就像树上抖落的枯叶,渐渐从她凋零的世界抽离。
  有些东西即使包覆于阴暗,再用刀划开时,鲜血淋淋的仍旧热烈。
  她暗自掉泪,完事后抹干净,笑笑,还是能去面对扯淡的生活的吧。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招定坤发现自己不能。
  四号那天她一直待在家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着院墙分割出的一方小小天空,呆滞地从早上坐到下午。
  生的希望和死亡的迫近,同时在时间的流逝中并存,最终谁会胜利?
  灰白的天幕不知道飞过去多少鸟雀,它们盘旋过不会停留。只要她硬下心肠,被绊住的就只有自己。
  外面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大人哄着,“哦哦......儿儿别怕怕,儿儿不疼啊......”
  招定坤对父母的印象很淡,几乎没有。第一次有人为她哼儿儿歌,是林润乐,就是这么温柔的声音让人沦陷。
  那天她对自己说:“没几天了,如若能好好的,我一定不再退缩。”
  如果不能的话......至少最后一刻不能留遗憾吧。
  一念至此,她推开牢笼。她要去见他,远远见一面,道一声珍重,一声我也喜欢你。
  林润乐是晚上的飞机,招定坤不知道现在去许阜镇来不来得及,但她义无反顾了,就如他默默等着自己不求回应。
  “冥冥之中注定”这一句话,是无法摆脱的无力,和带着不甘的遗憾。
  当三轮车因为突然坍塌的路面,翻倒。滚下山坡时招定坤被抛出去,听着车子先坠落的声音,而她还在继续往下滚。
  山坡下有一个村子,恰好有一户人家起房子,浇灌的地基上裸露着无数钢筋。
  当钢筋插‘进自己胸口时,钝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到底还是留了遗憾。
  得知消息后,纸扎铺的老爷子去学校带上招平安,一起坐车去县城医院。
  小女孩看着浑身是血的姑姑,害怕到逃跑。在逃生走廊里,老爷子拉着她的手,撑着悲痛的心情说:“小丫头,你姑姑有话对你说,别害怕,阿爷陪着你。”
  招定坤胸口的钢筋已经被截断,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静止不动的眼珠子因为侄女的一声唤,微微震颤。
  她想抬手,指尖却一直在抖,之后被软乎乎的小手掌握住,冰冷的身体才找回一丝力气。
  “平安。”
  “姑姑......”小女孩不懂隐藏情绪,扁着嘴无声掉泪。
  捏了捏侄女的手,招定坤忍痛扯了个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平安,答应姑姑......书房的书籍可以看,即使你学会了那些、姑姑没有教过你的东西,也不要随意去使用。多积善德,切勿造业......”
  因为疼痛,话说到一半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只能等平复好再开口。
  “要好好生活,只要能过28岁,余生便能平安顺遂,这也是当初你父亲取这名字的初衷......平安别怕,以后会有个大哥哥来照顾你的......姑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招平安扣紧牙关,不敢看满手鲜血,涕泪俱下地点头。
  招定坤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她的声音越来越虚,越飘越远,“平安,每年清明在我碑前放一束野白菊......平安,要快乐啊......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就......”
  那就摈弃掉所有,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最终没能说出来,身体的掌控已失去,耳边却还能听到平安的哭声。
  平安......对不起,姑姑自私地先走了。
  希望我的平安,余生能走平坦的花路......
  第56章 绽放即永恒
  回到老宅后,招平安在那几个锁起来的房间门口站了许久。这些房间以前住着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姑姑。
  姑姑去世时她还小,连葬礼都是阿爷和邻居奶奶帮着操持的。她扶灵抱着牌位,第一次念自己写的祭文,看着原本活生生的亲人变成小土堆。
  从姑姑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想到自己也是杯水舆薪的逃不出命运的掌心。一股说不出的酸苦就从心口漫了上来,哽得她难受。
  午饭才吃两口招平安就放下筷子,也不再顾及说浪费。为了让脑子放空,她不停地做家务,打扫卫生。
  阿择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抱走,强制她休息,“不行!你得休息。”
  他打开风扇坐在床头,一副你不睡觉我就誓不罢休的样子。招平安怏怏看他两眼,抱了个枕头躺下,呐声抵抗道:“我不困......”
  睡眠是顺其而然的,哪能说睡就能立刻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