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258节
  他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武将抱拳作礼:“末将下告退了。”也不说为什么告退,没交代任何事。
  韩通坐在那里,目视那小将出门。他已经大概明白自己什么处境了,忽然间才感到有点悲哀憋屈,不过自己的性子就是如此,不愿去干那等阿谀奉迎的事,只不过原以为郭绍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不念功劳的人……现在才明白,在权力场没有人仁慈,大伙儿都心黑手辣,宁可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想到自己一生征战,小大战役无数次,结局却是死在这么个简陋昏暗的角落里,心里感到十分悲凉。
  让老子死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也好!韩通心里憋着口气,左右再看了一番,这屋子只有一道门,心想动手的人只会从门口进来。
  手里没兵器,不过坐的椅子倒可以一用,还能各档扫打一下弓弩箭矢。韩通做好准备,死前也要站一回,哪怕匹夫一样拼杀。
  他沉住气,盯着那道门,手却不动声色地放在膝盖上等着。门外透着晨曦的光,最后一会儿看看这人间了。现在还很安静,军营的嘈杂声都被墙壁隔离了大半,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四百八十五章 宋州(三)
  旭日东升。草叶子上还沾着昨夜的露珠,日光还未完全驱散空中的薄雾,早上的空气比较湿润,红彤彤的太阳在地平线上颜色分外鲜艳。
  中军行辕的营寨门口分外喧嚣,一处简陋的木台子搭建起来,仿佛是乡间唱戏的台子,两边立着许多木板,上面贴满了纸张,木板附近闹哄哄一片,许许多多的将士在那里往上面瞅。
  有士卒提着锣敲了一声,嚷嚷道:“虎贲军的在那边,镇兵的那边,龙捷军的这边。”
  又有行营军府的官吏站在榜前,有的人在念上面的字,因为有些将士不太识字,还有的在后面挤不进来,听别人念就好了。还有官吏在大声说话:“今日定下各指挥的升迁名单、赏钱数额,因宋州到京师尚有二百多里地,将士运送保管不太方便,要回京后再照数额由国库在五日内拨付……”
  众人议论纷纷,原来昨晚见到的从船上运下来的东西不是钱。不过大伙儿也不以为意,只要中军说定了多少钱,应该不会有差错,大周朝廷这点信用肯定有的,回去再给也没啥,还不用自己搬那么远。
  又有官吏喊道:“都看看,要是哪个指挥觉得不服,找各自的军都指挥使或军都虞候来个说法,中军可以听从各指挥的道理重新修改。功劳最大的指挥,和没有提到功劳的,赏钱级别能相差十倍,大伙得瞧清楚……”
  就算跟着走一趟,只要参战了的军队都有赏钱,但和那些作为尖刀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人马肯定有区别。大伙儿对这种干法都挺接受,将士们大多都干过不少仗,明白在前面打硬仗是提着脑袋拿命拼出来的,当然应该多赏。
  中军主帅郭绍颁发的赏罚也多半没啥问题,因为写得很细,哪个指挥打过什么仗、为整个战役中起了什么作用、有什么战果都清楚明白,逐一说明,大伙儿无话可说……也有人纳闷中军为何如此清楚,全凭那帮传令兵和记录军令的官吏,每个武将下达过什么重要命令都有备档,军府的官吏按照那些军令、就能把各指挥干过的事大概弄明白。
  这边的人在闹哄哄地听官吏们念功劳簿,后面的人马也成方阵在聚集,大多是虎贲军和龙捷军的将士。大军驻扎后,早上都会出操,然后列阵。成片的人马,如云的旌旗,也只有在军中才有这般壮丽的景象。
  良久之后,便听到“喀、喀、喀……”整齐的脚步声,武将们转头一看,四列纵队的精锐步兵列队而来,然后分开两面,在附近列队戒严。
  众人见此阵仗,知道中军的大将大官们要来了。果不出其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大队马兵护着几个人过来了,当前的人便是中军主帅郭绍。
  郭绍行至营寨门外,从马上翻身下来,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兵,便大步向那简陋的木台子上走去。
  “郭大帅!”虎贲军的武将们见了他便喊了起来,接着众军纷纷大喊“郭大帅,郭大帅……”,声浪瞬间在整个军营里蔓延看来。此时此景郭绍倒没料到,却也鼓舞了他的勇气。看,将士们很拥戴我!
  郭绍的心口扑通扑通直响,若非这些年在公众场合锻炼,此时定然很紧张。因为站在这种地方,会成为观众们瞩目的焦点,无数的眼睛,会影响人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示意,待喧哗声稍稍停息,他便开口道:“今日论功行赏!兄弟们浴血奋战征战数月,靠拼杀得来的好处。”
  台下无数的将士一通欢呼。郭绍又道:“我们拼杀不止为了好处,还为了天下苍生!蜀国、南唐相继归入我大周版图,大周的实力壮大了!此时此刻,我们在欢呼胜利,但是……幽云十几个州的大片国土还在外族人手里。”他挥起手里的剑鞘,拿剑柄指着北方,“幽云十六州,自古乃中国(中原附近的王朝)的核心地盘,这是所有华夏儿郎的耻辱!”
  郭绍高声道:“多大的地方,多少族人同袍在那里生存。兄弟们想想罢,那些同族同宗的人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正在被蛮夷奴役凌辱,正在刀枪下屈辱悲惨地呻吟!无时无刻不等着咱们。战争远未结束,我们要收复整个河北……”
  就在这时,忽闻鼓声敲响,饶、排箫的吹奏随之而起,然后附近的数百人便缓缓地唱:“大周猛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周宪作的曲,本来她还填了词;但郭绍见短短几句还有典故,太文雅了,怕老粗的武夫们听不懂,也学不会,就自己捣鼓了四句词。
  豪壮悲壮的军乐,缓慢又气势恢宏的歌声,苍劲的气势迅速在军营中蔓延。一共就简单四句,数百亲兵反复唱,很快大阵里的人们也逐渐跟着高唱起来了。
  左厢第一军幽州都的张英等人最先出声,他们最激动,很多人都在抹眼泪,纷纷跪在地上。这帮人是第一次北伐时投靠周军的人,都是幽州汉儿,恐怕对此感触最深最直接。
  歌声越来越大,唱的人越来越多。几万人聚集在这里唱军歌,悲壮雄壮的声音在天下之间回响,在汴水河畔的辽阔平原上飘荡,惊天动地。那不是歌,仿佛是万众一心的呐喊、誓言,若是遥远北方的仇寇看到这样的阵仗,定要感到背脊发凉。
  旭日照样下,不久前还在喧闹的人群,现在个个神情肃然,沉浸在壮丽的气势之中。歌声在风中,掠过一排排饱经风霜、百战余生的脸。
  天地也为之动容,古旧的宋州城楼,高大的楼上门窗,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对眼睛,正垂目俯视着大片的将士,倾听着这宏大的声音。
  连郭绍自己都被面前的气势震慑了,他紧紧握着剑柄,跟着哼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道:“郭大帅率领兄弟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收复河山,大伙儿只愿追随郭大帅!”
  第四百八十六章 君临天下
  连绵广阔的营地上,几万人在这里。后边的人看不清那台子上的人,就看见个人影。前面说什么,喊破嗓子都无法让远处的将士听到。不过军乐的起伏就能影响所有的人,气氛能覆盖整个军营。
  前头的台子上又出了状况,但离得远的将士一时间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群士卒抬着一把黄灿灿的椅子上木台了,是从南唐国缴获的龙椅!大将李处耘和罗彦环带着一群人从另一边涌了上来。底下的将士一片哗然,特别是聚集在下面的武将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上面。
  郭绍大急:“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李处耘等人不有分手,拿出一件黄色的龙袍来,拽住郭绍就给他披在了身上,然后把他按在了龙椅上。整个过程十分麻利干脆,大伙儿都没怎么反应过来,郭绍已经披着龙袍坐在了椅子上。
  “吾皇万岁,万岁……”李处耘等人就地跪伏在跟前,一起大喊,“万万岁!”
  郭绍坐在上面,虽然对此时此景有所准备,但一瞬间脑子也晕乎乎的,脱口说道:“你们害苦我也!”
  李处耘大声道:“陛下乃太祖之侄、义祖之嫡曾孙,天下大半都是陛下打来的,开疆辟土功盖当世,舍陛下为天下共主,还有其谁?”
  这时聚集在附近的指挥使以上武将才回过神,纷纷跪伏在地,高呼:“万岁!”连王朴也毫不犹豫地跪拜了。
  在人们的嚷嚷声中,无数的将士成片地跪倒,万岁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郭绍坐在椅子上,瞪眼看着眼前的宏大场面,心口是“扑通扑通”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扑腾出来了一般,不过另一个颗心却渐渐落地,状况比想象中还好,简直太顺利了。
  特别是虎贲军的万众将士,简直毫无被迫的样子,个个兴高采烈跪得十分痛快。
  这就算称帝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身上披着龙袍,绝对是回不去了……必须坐稳,否则绝对下不了台!郭绍坐在这里,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精兵猛士,看着辽阔的土地……原以为最大的感觉会雄心万丈,激动万分;但此时此刻,他除了那样的心情,最大的感受竟然是莫名的不安!终于有点理解皇帝们的心态了,这根本就是人的本性。
  但他提醒自己,在关键时刻,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表现。平素在众人前说话上好,岂能在此时一声不吭?
  他收住各种复杂心绪,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平息。手伸到空中,他真有一种去把握日月、乾坤的心情。
  “诸位……”郭绍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尔等为了富贵,将我按在这椅子上,事已至此,我勉为其难无法推却……但是,你们拥立了我,就必须听我的号令,依旧要遵守军令,否则这位置,我不坐也罢……”
  郭绍说罢,佯作要起身,实际上他愿意不坐才怪!都这样了,谁不让他坐这把椅子,谁就是要他的命。老子不弄死你!
  这番话他也是事前就准备好的,总结了前人影帝们的演技,感觉这样说挺有水平的:一则,装作谦让的传统做人态度和礼节,二则反衬出那种万众拥护的形势,你看,老子本来不想当皇帝,你们都亟不可待逼我的!三则,话里虽然责备大伙儿为了富贵,实际也是在承诺,拥护老子,我会给你们富贵!
  李处耘等人哪能不懂,立刻带头嚷嚷道:“陛下金口玉言,说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从?”
  董遵诲也是激动地喊道:“陛下威加海内,亿兆子民听命!”
  史彦超扯着嗓子道:“谁敢抗旨,老……末将第一个替皇上执行家法!”
  你娘,谁和你一家的?不过听到史彦超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拥护样,郭绍此刻是十分受用,不由得专门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众将吵吵嚷嚷,争先表态。在这个时代,对皇帝表忠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是有社会根基的,皇帝根本不是人、是神,自然就不能以人间的规则来对待。
  郭绍留心观察着各个武将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本太祖之侄,本欲替大周征战效力维护皇统,今日却迫于无奈,继承郭家之江山,对大周之赤心未改。大周如日东升、日渐强大,但天下尚未平息,幽云之地仍在仇寇之手!为了凝聚人心,我便不再推辞了,将率领诸位共兴天下。”
  众人又是一番大喊万寿无疆。郭绍接下来便约法三章,下令一切军纪照旧,回京后不得扰民、不得纵兵滥杀云云。接着下令诸将带着中军的传令兵各回其部,准备依行军次序拔营回京。
  郭绍离开中军营寨门口,回到行辕,立刻去见韩通。
  身上披的黄袍是悄悄赶制的道具,实在不太好看,也不合身。郭绍下来就取了,依旧穿着之前的武服过去。放走到那房间的门口,侍卫们便纷纷跪地称:“陛下万寿无疆。”郭绍身边的王朴李处耘等人无比躬身侍立。
  韩通见到这个场面,当然知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耳朵也没聋,之前大片的唱声和万岁声那么大,肯定听到了的。
  郭绍开口道:“本来之前有些军务要面见韩将军,可临时出了点意外。”
  王朴不动声色道,“韩将军理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官家本是大周太祖之侄,而今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话还没说完,韩通忽然“扑通”跪伏在地,说道:“微臣叩见陛下!”
  周围的人顿时一愣,郭绍也怔了稍许,忙上前亲手扶起韩通,好言道:“韩将军为大周征战,功不可没,我岂能忘,岂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韩通一听脸色激动,忙正色道:“臣愚钝,如今才后知后觉。从今往后,臣定当为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好!”郭绍大喜,“韩将军赤胆丹心,我心甚慰,朝廷便需要韩将军这等肱骨之臣。”
  “臣不敢当。”韩通脱口道,脸上出现激动病态的殷红,大概是指那句肱骨之臣。
  郭绍沉吟片刻:“你暂且仍领侍卫司都指挥使,带领侍卫司水师随军返京。”
  “陛下……”韩通瞪圆了眼,“臣定不负陛下之信任!”
  郭绍沉住气说道:“我虽被部将拥立为帝,但与以前并未有不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当然信任韩将军。”
  这时王朴执礼道:“老臣进言,当此之时,官家应尽快返回东京,入主大内定鼎中枢;尔后用玉玺昭告天下,政事堂邸报传令各地,方可稳固局面。”
  “王使君言之有理。”郭绍点头道。
  半个时辰之后,郭绍以董遵诲为前锋,大军准备妥当拔营出发。为了尽快返回东京,陆军行军比较快先走,等不得韩通的水师。
  ……韩通安然无恙地离开了中军,临走把自己的剑也取走了。及至水师座舰上,驼子等人见状喜极而泣,不顾体面抱着韩通就大哭。
  驼子道:“郭将……官家怎生放过父亲了?”
  韩通叹了一口气:“我早该表态的……不过这样也好。”他便扶起儿子等人,将去中军的过程说了一遍,几个人无不唏嘘感叹。
  驼子叹道:“看来官家认大周太祖,不改国号。早知如此,父亲何必白白放掉了这天大的拥立从龙之功?不过还好,官家仁义,父亲能安然回来便谢天谢地了,咱们都指望父亲才能撑起一切哩。”
  韩通道:“太祖先帝待我不薄,我未主动参与拥立也算是念及旧恩。但此前朝廷主弱臣强,必出事故,本已是无可奈何;今上称帝,能保大周基业,已是最好的状况,我焉能不从?相比之下,从龙之功不过等闲之物!”
  旁边的幕僚赞道:“主公不亏大节,大事不糊涂!”
  韩通脑子里闪过在那幽暗小屋里忐忑恐慌等死的场面,脸上却对着儿子强笑道:“老子心里有数,你学着点,别半吊子就自以为智谋无双了。”
  驼子一脸敬佩:“父亲教训得是!”
  部将道:“这事儿不是坏事,宫里先帝之子才几岁大,怎知兄弟们在外拼杀的辛苦?而今上重功,大伙儿流了多少血多少汗都看得清楚,咱们也算没有白干!”
  另一个部将急忙附和道:“说得对!郭大帅……官家带兵出身,天生武功,每次打仗都不会叫兄弟们白白送死,打赢了才有功劳不是?愣是要有个人称帝,今上是咱们最愿意的人。”
  韩通不置可否,不过心情莫名很好,当下便道:“派人从岸上快马传令,让前面的战船立刻扬帆出发,诸部即可北上。”
  他说罢,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迎着水面吹来的风,眺望远方。无数的战船,广袤的土地,这些都是无数人毕生供奉出的国家实力,若是被败掉、会让人们感觉一切都付之东流了,确实应该握在一个有能力的人手里。
  第四百八十七章 通天
  宋州激动人心的浩大场面,郭绍却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至今心情还未完全平复下来。此刻大道上人马的嘈杂声,座下马车木轮子的叽咕声,大军行军的情形依旧。在此之前,郭绍已经做军队主帅不短时间了,长期在军中发号施令,而今也没什么不同。连穿着都没变,郭绍仍旧穿着紧窄的武服,身上披着软甲。
  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变化不大,但又好像变化很大。
  比如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宽大的马车里,没人会轻易上来同车。无论是王朴还是武将们,不再与他言笑,将服从他的意志当作最大的真理,比军令还要理所当然,根本不问缘由……这一切,只在一天之内就完全改变;在郭绍眼里,他们每个人都好像变了一样。不能不感叹,人的关系能变化那么快。
  其实改变的不仅是别人,郭绍的心态也毫无征兆地立刻变化了。他觉得自己背负了更多的东西,具体有哪些还没理清,但直觉上已与之前完全不同。人站的地方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会立刻不一样,不用感悟不用提醒,非常奇妙的体验。
  自我在默默地膨胀,能感到各种束缚的逐渐消失,也能察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将与自己有关,因为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将打上执政皇帝的名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