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466节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大伙儿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甲士端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进来给李处耘看。李处耘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大帐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大伙儿呆呆看着那颗脑袋。
  魏仁浦亲眼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明镜似的:李处耘虽没把密信公示,但直接把敌国信使杀了,便没有了私通敌国的嫌疑。
  但现在魏仁浦心里犯嘀咕的是:萧思温派人来,究竟是想说什么?那封信上究竟写了啥?
  ……
  金盏除了到金祥殿料理政事,大部分时间都在万岁殿守着郭绍;有时候她看着郭绍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生怕什么时候再也看不到他了。此时她心中又酸又痛、早已对军政没有心情,但为了让郭绍放心,依旧每天坚持到金祥殿呆几个时辰。
  郭绍的病情恶化很快,陆娘子也干脆搬到了万岁殿居住。
  金盏和郭绍俩人默默对坐,等待着要见的人。在这段光阴里,郭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金盏的脸庞上,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这一世就好像一场梦,仿佛不曾存在的幻觉……但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却有血有肉,那么真实,温暖的体温,如缎的肌肤……我甚至能真切地看到细细的汗毛,能感受金盏的喜怒哀乐,能感受到人们的悲欢离合……”
  金盏听着,不敢说话。因为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声来。
  “朕多想每天都看到爱的人笑,多想让子民都少一些苦痛。可惜,朕不是太阳,无法照射到每一个角落……”
  “陛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金盏用很慢的声音说,她很用力的感觉。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尖尖的声音:“奴婢等奉旨觐见。”
  郭绍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京娘和宦官杨士良。京娘惨白一张脸,看着郭绍发怔,一言不发,杨士良也神色沉重,躬身侍立在下首。
  郭绍沉默良久道:“每当起风刮雨的使节,光线不清,鬼魅魍魉最是猖狂……这阵子内厂一定不能懈怠,有什么事若见不到朕,径直告诉大皇后。”
  杨士良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没听到京娘回应,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京娘冷冷道:“若陛下有个闪失,我随后就跟来。那些事,对我没有意思了。”
  郭绍眉头一皱,“世事之难,唯生死而已。但朕觉得,活着更不容易,也才有意思,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京娘不吭声。
  郭绍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杨士良,又正色道:“朕命令你活下去,从此效忠大皇后!京娘,你最后听我一次可好?”
  说罢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京娘,郭绍的言行和情绪很能感染别人,现在在病中,但这个本事依旧还在。京娘的表情微妙又复杂,已有些缓和松动。
  他又叹了一口气,劝道,“大家聚在一起,并不容易;而散伙却很容易。你们要体谅朕、朕把尔等聚在一起的艰难。”
  “陛下!”杨士良忽然跪伏在地,声音哽咽了。
  京娘正色看着郭绍,开始点头。
  这时郭绍忽然捂住嘴咳了一声,双手发抖,倒在了榻上。几个见状大急,金盏急忙抓住他,一张艳丽的脸顿时扭曲了。
  京娘一个箭步冲上坐塌,伸手在郭绍鼻子前一探,转头道:“官家晕过去了。”
  “快叫陆娘子!”金盏颤声道。
  杨士良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袍服就往外跑。
  不多时,陆岚入内,她一面摸郭绍的脉门,一面翻看眼皮看郭绍的眼睛,说道:“妾身才疏学浅,实在……皇后,要不召御医署的人赶紧进宫诊治罢!”
  金盏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魂魄都被抽空了一般。她咬紧贝齿,从混乱的脑海中努力一番权衡。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了多久了……在她心里,郭绍才是最重要的!
  金盏沉默一会儿才慎重道:“传旨,召所有御医到万岁殿!”
  “奴婢谨遵懿旨。”杨士良再次奔出寝宫。
  看着眼睛紧闭的郭绍,金盏一双玉手紧紧握成拳头,她知道天塌下来了,而只有自己能用娇弱的肩膀扛起塌陷的天,没有任何退路。她很想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感觉的人……
  第八百四十四章 命运之手
  “所有御医”在仓促之间进宫,造成了皇宫内外的恐慌。万岁殿行色匆匆的宫女,老头们激烈的会诊争论,动荡的气氛从万岁殿开始扩散……
  金盏在万岁殿呆了一整天,她看到老头们的摇头、叹息和皱眉苦思,已从中感觉到希望的越来越渺茫。她终于离开了这个慌乱之地,来到了三清殿。
  曾经救过她的小道姑清虚还在睡觉,金盏命人掀了清虚的被子,将其从床上软硬皆施弄起来。金盏叫清虚想办法……但这小姑娘一脸茫然。
  金盏不由分说下令道:“将清虚道姑护送到万岁殿。”
  清虚还在一个劲说道:“太后,贫道不是郎中,连脉象也不懂!”
  “是皇后!”金盏生气道,她此时还在乎称呼,是觉得太后这个称呼不吉,“你能救我,就应再救官家一次。”
  清虚被半推半拽地弄出了三清殿。金盏正要随后离开,却被三清殿大殿中的元始天尊神像所吸引,那泥塑的像做的十分精妙,表情和姿态栩栩如生,特别是动作仿佛是活的一般。
  金盏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走到神像的蒲团前站了一会儿,身边的宦官宫女忙回避退后。金盏缓缓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抬头望着俯视大殿的高大神像。
  “兴许我本不该活到现在……”金盏一开口,声音无法控制地哽咽了,因为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在去淮南的路上,郭绍指天发誓的场面。
  当时的场面如同就在眼前,郭绍的声音也如同还萦绕在耳际:违背天命者,郭绍。老头要降罪,冲着我便是。
  金盏无比虔诚地拜道:“请天神收走我的性命,让他好好活着……”
  金盏已经很多年没给人叩拜了,她的地位尊崇,通常是接受别人的乞求和感恩;但是现在,金盏却无助又卑躬地跪在神像面前。
  那尊神像的表情做得很奇特,乍看很淡定,细看又仿佛在冷笑,仿佛在嘲笑凡人的脆弱。
  金盏站起来,在蜡烛上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又咬破手指,把鲜血滴到香炉里,复跪到蒲团上,闭上眼睛,全心地向神乞求拿走她的一切……
  ……
  西北的雨停了,不过已是下午。中军下军令,明早启程。
  帐外有人禀报道:“大帅,东京来人了。”
  李处耘的神情顿时一变。这个叱咤战场的大帅,此刻在仲离眼里却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紧张不安不已。
  “大帅?”账外的声音又响起。因为李处耘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李处耘这才颇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先带到这里……”
  等了许久,一个布袍人被将士带进了大帐。布袍人进来便一边掏东西,一边说道:“小人是护国公(罗延环)府上的人,带的是阿郎亲笔书信,请李公过目。”他又沉声道,“东京出大事了!官家身染重疾,听说已不省人事!”
  不料李处耘却完全没有大惊失色的表现。仲离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他们已经事先知道……不仅是因为突然调回大军的军令,还另有一个消息。
  “你下去罢。”李处耘很沉得住气。
  布袍人面有诧异之色,嘀咕道:“我家阿郎也知道不久,赶紧就派小人来了……”
  等信使出去,李处耘才有点动容道:“罗延环到底是过命的兄弟。”
  仲离没吭声,听到这句却觉得李处耘虽然有城府,但老练上还差点火候……如果李处耘到了仲离这年纪,经历的事儿够多,他会明白:罗延环能送出这封信,主要不因兄弟情;而是自觉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一种明确的选择。
  仲离认为……在这种选择生死立场的时候,看处境,有的人会更早选择、更干脆;有的人会等一下,更愿意等到事情更明朗一些。如此而已,就这点区别;什么过命的兄弟,还是太轻了。
  李处耘与仲离面面相觑,神情更加凝重。他们不是不震惊,而是早有心理准备。
  仲离沉吟道:“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快……”话里还有一丝微妙的兴奋和兴庆。
  李处耘倒是嘴角一阵抽搐,看得出来,他是真为皇帝的消息感到痛心。仲离从他细微而毫不做作的反应,感受到李处耘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仲离附耳道:“李公真有成大事之风范,危急关头沉得住气、稳重英明!”
  李处耘分开腿四平八稳地坐在凳子上,冷冷的一张脸,悲意和无奈微妙交替,没有理会仲离。
  仲离又低声道:“今上准备不足,突发急症,以至动荡。但李公也无甚准备,现在并非轻举妄动之时……越是危急,越得沉得住气。”
  仲离明白李处耘心里很有城府,现在劝他造反,肯定是不行的,李处耘没那么傻!因为从前营河西军团到朝廷中枢,有太多人掣肘李处耘,准备不足,风险太大;一旦轻举妄动,李处耘完全无法掌控局面。
  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孤注一掷行非常之事,比如把魏仁浦以下的一帮人直接杀掉。但这个做法不说失败的可能很大,而且也不是李处耘这样的人行事风格……愿意铤而走险鱼死网破的,多半都是“舍得”拼的人;李处耘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龄也太大,没有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
  仲离想到了更能让李处耘接受的策略,“拖。现在李公最重要的是留得青山在!您不能太快回京,回去肯定完了!”
  李处耘冷冷地看了仲离一眼,目光中已有怒气。
  但仲离一副忠言逆耳、冒死进言的凛然……以前仲离无数日子的经营、慎言慎行的表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心腹般的信任;不过,现在是挥霍那些苦心得到的信任的时候了!
  他正色道:“任何明智的帝王,在这等时候肯定会除掉李公!什么君臣之义、生死情谊都无用,今上没得选,同样李公也别无选择!
  只要熬过这阵子,今后就好办了。或许朝中对李公忠心的人不多,但这世上识时务的人却最多,不愿意一生碌碌无为、正在苦苦寻找平步青云的人更多!只要慢慢等待,您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多事不需李公自己操心,自然有很多人替您争取。
  就算那史彦超也可能变成李公的人!您别不信,史彦超以前会听今上的?他不是只受前朝皇帝管束么,现在如何?”
  李处耘咬牙沉声道:“仲离!你以为本公会反?!”
  仲离被噎了一下,急忙道:“老朽从投李公麾下那天,就知李公之心胸忠义!”
  李处耘冷冷道:“那你现在是何意?”
  仲离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老朽行将入土之人,功名利禄不过淡如烟云。老朽替李公谋划,心都是为您好,为报您知遇之恩啊!”
  李处耘不动声色。
  仲离道:“在下是提醒李公,您现在没得选……但以后有得选。”
  “哦?”李处耘神情复杂,脸色憔悴。
  仲离道:“李公将来一心为国,也可以做辅佐君王之栋梁。那时您有实力成大事,却对大许皇室忠心耿耿,不是更值得世人敬仰么?命运为何一定要在他人之手,何去何从自己可以做主,难道不好吗?”
  果然李处耘听到这里沉默了,言语中的刺儿也减少。
  ……过了好一会儿,李处耘眉头紧锁道:“这封信,得给魏仁浦也看看。”
  仲离忙道:“李公英明!此时不是轻举妄动之时,您得让大伙儿安心一些,不能急着去激任何人!”
  李处耘遂猛地起身,径直出帐,仲离也紧随其后。
  魏仁浦、昝居润、各军部将被召集起来。李处耘告诉大伙儿刚收到东京来的消息,然后将书信给魏仁浦看。
  李处耘已无需再替罗延环掩盖这件事。罗延环敢于这样做,就没有要掩饰与李处耘交好的意思,也没法做到……朝堂上面那些人,无论文武,都知道。
  大帐里顿时气氛悲切,甚至有武将当众就大哭起来了。仲离观此景象,心里也感叹,李处耘确实没法马上起兵造反!
  反倒是魏仁浦表现得很沉静,一点都不张扬。在乱哄哄的大帐上,一些人情绪夸张,甚至让堂堂枢密院副使魏仁浦有被忽视的错觉。
  但是仲离最大的注意力,都在魏仁浦身上,一刻也没忽视这个文官!
  先前大军还在丰安旧城时,魏仁浦扶着一块隋代旧碑落泪的场面,被仲离记在心头。像一幅画一样,十分清晰!仲离洞察这个文官,能深深地感受他安的是什么心。
  仲离想起书上记载的往事,国丧之时,满朝大臣如何在灵堂哭得昏厥、呼天抢地;但其中有几个人是真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