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苏倾问:“你是不是后悔?”
  叶芩说:“嗯。”
  但他只是亲了亲她的头发,就把她带倒躺下,连被子一起推到一边,很轻地说:“我答应你的话,永远不反悔。”
  苏倾起床的时候,叶芩已走了,他简直就像古代的皇帝,天不亮就得上朝去。早晨的太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洒在床上,把床晒成明丽的橘红色。
  女仆敲门进来,手里拿了枝新鲜玫瑰花,要往衣柜里放,苏倾问她做什么,女仆说:“将军交代了,每天都要换一支新的,这柜子要永远有香味。”
  苏倾指指妆台上的玻璃杯:“放在那里吧。”
  女仆走近了,昨天的玫瑰花还浓烈地开着,她看到这是给苏倾准备的水杯,吃了一惊:“太太,那您拿什么喝水呀。”
  苏倾笑着说:“拿碗吧。”
  她穿睡衣坐在床上,脚还赤着,没睡醒的烂漫,眼睛里也带着笑,露出一排白牙齿,沐浴在阳光里,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叶芩走了,但贾三留在屋里,陪她吃早餐。
  “少奶奶,您知道少爷是怎么给您找着爹的吗?”
  苏倾搁下勺静静地看着她,贾三最喜欢跟苏倾说话,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废话,她都会认认真真地听。
  于是他笑出了两颗虎牙:“也是碰的。”
  “少爷刚起势那会儿,姓林的看上了他,想拿联姻跟少爷谈合作。少爷不答应,他干脆办场舞会,把我们骗过去,再把他女儿叫来——真狠呐,那小丫头毛都没齐全,一张嘴还一口鸟语。我想这事儿没谱,谁知少爷转天应了,我问他为啥,他说那丫头跟您有五分像。我仔细一想,倒还是真有点像。”
  “姓林的以为这事儿妥了,乐得跟什么似的,可少爷跟他说,要娶的是他家大小姐。原来林家早年逃难的时候遗过一个挺小的女孩儿,再也没找着,想来不是让乱枪打死,就是给野兽叼去了。那是林太太头一个孩子,她受不了,很快生病死了,所以林先生从来不提大小姐,当时少爷把生辰八字一报,他都惊呆了。”
  苏倾的睫毛轻轻眨动着。
  “姓林的心眼儿多,他怕少爷摸清了他家底细,编瞎话骗他,故意使缓兵之计,就跟我们约好,先定姻亲,他要来f镇见了你,才许你们成婚。如果来了发现不是,少爷就必须娶他家那个满嘴鸟语的小丫头,少爷也应了。”
  贾三叹了口气,一双筷子使劲戳着碗里的粥:“最近风声紧,林先生让人盯着,困在平京过不来,谁知道少爷就这么着急,十几天都等不了,硬要现在成亲,不知道林先生过来了,得闹成什么光景。”
  他见苏倾眼里满是愧疚,忙道:“少奶奶,小的不是怪您——您放心,只要少爷说您是林小姐,您就是林小姐,姓林的不敢说半个不字,千万别害怕。”
  他的声音又放轻了:“少奶奶,您别怪我们瞒您,这认爹娘祖宗的大事儿,还是得谨慎些,万一给了您希望,让您盼了十几天,见了面又说不是,您心里得多伤心呐。”
  苏倾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低着头微笑,轻轻地说:“我不怪你们。”
  第22章 雀登枝(十九)
  坐在餐厅里,苏倾才注意房子外那片香草花田改种了玫瑰花,女仆的花就是从那儿摘来的。
  贾三解释道:“少爷不喜欢那日本女人留下的味,那些香草全换了,屋子里也重装过了。”
  苏倾问:“二少爷和鹤知呢?”
  “那两个人精,您还担心他们?”贾三撇嘴,“他们供着六姨太太的福寿/膏,可不是白供的,养着六姨太太,就不怕少爷飞到天边。这不,花了两栋大宅子,才把六姨太太给换回来。”
  说什么来什么是的,女仆忽然从楼上哒哒地跑下来,两手交握地站在苏倾面前,嚅嗫:“太太,老六姨太太想叫您过去。”
  苏倾怔了一下。贾三说:“烟不够抽你不会给她拿吗,还要劳动太太?”
  女仆说:“不是,不是,她一直发脾气,问将军是不是成亲了,怎么成亲也不告诉她一声,还说……哪有媳妇过门不拜婆婆的,真是……真是没规矩。”
  苏倾脸皮薄,脸马上就通红一片,贾三有些恼了,气就撒在女仆身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使唤太太?这家里你到底听谁的?”
  眼见着女仆要哭,苏倾忙起身:“我去一趟吧。”
  贾三小声拦她:“不用理她,烟抽多了发疯呢,等少爷回来她就不敢作了——还嫌成亲不告诉她,她养过少爷没有呀。”
  苏倾心里还是不安:“我去看看,待不住了我再回来。”
  六姨太太住在顶层阁楼,外头是坡屋顶,里头的天花板是倾斜的,苏倾一眼就看见上面结的亮闪闪的蜘蛛网。门没关紧,女仆就站在外面守着。
  屋里很暗,悬了很多纱布剪成的帐幔,一股浓郁刺鼻的香味凝在房间里。
  这些纱幔毫无生机地垂着,苏倾站在帐幔外面轻轻开口:“婆婆,我是苏倾。”
  她想象中的斥骂没有到来,根本没人应她。她等了一会儿,掀开帐幔走进去,房间里摆的是旧式家具,褪了色一般暗淡,笼在这灰暗的浓香里,也仿佛溺死了一样。
  她走着,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挂着帐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个倚着躺的人影,这人穿着旗袍,连那旗袍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火柴棍一样的手臂从松垮的衣服里支出来。
  苏倾又说:“婆婆,我是苏倾。”
  片刻的安静,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六姨太太,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砂纸磨了木头桌。她长长地出着气:“你来,与我把帘子掀开。”
  苏倾在床边蹲下,白色纱帘一点点卷上去了,床里床外仿佛颜色不同的两幅画,双双同时展开。卷帘子的手白皙,手臂纤细,暗红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鹅蛋脸,樱桃小口,乌黑眼睛,细细的眉温柔秀气。苏倾也一点点看清了里面的模样,如同木头刻出来的一双干瘪的手搭在床头,惨白如纸的脸,她的脸颊凹下去,颧骨耸立起来,一双无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两厢无言,苏倾卷着帘子垂着眼:“对不起,儿媳来迟了。”
  六姨太太漠然盯着她,蓦地笑了,笑得无声而诡异,露出一口掉得参差的牙齿和萎缩的牙床,仿佛画书里吃人的鬼。
  半晌,一支烟杆伸过来,那沙哑的嗓子又响:“你,帮我点上。”
  苏倾双手接过来,不知道怎么点,她见过杨老头抽旱烟,就把那烟叶子捏了,原样炮制。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手看,这样一双白嫩漂亮的手,点烟娴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劳地纺纱、绣花一样,好像只因为这个,她就有点满意苏倾了。
  六姨太太木着脸吸烟,风中枯叶似的身子熟练痉挛着,旗袍跟着哆嗦。她抽得多了,已经不像苏煜那样会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
  苏倾立着,暗暗在屋里找茶壶,因为她幼时是学过敬茶的。正想着,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着烟杆,挣扎着下了床。
  六姨太太似乎许久没走过路了,胯骨都发出咔嚓响声,好像一具易散的骨头架子。她一步一摇地走到了那座破旧的妆台边,用颤颤的手抹了一把镜子上的灰。
  一小块的清明,倒映出她脱了形的脸。仔细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猫儿一样的浅褐色,叶芩那双凌厉又淡漠的眼,原是随了她。
  “苏倾,是吧?”六姨太太望着镜子,忽地道,“你会梳头?”
  苏倾把桌上缺了半块的梳子拿起来,帮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拆开,“是要重新盘发?”
  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她的头发干枯发黄,缠成一团,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习惯性地抖着:“不梳这个。编辫子,会吗?”
  苏倾怔了一下,一根辫子,是没出嫁的乡下少女的发型。
  苏倾捋着她枯草似的头发,六姨太太长久地默着,忽然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美。”
  她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我,骨头太软。”
  她轻柔摩挲着手里的烟杆,好像在抚摸情人:“对,要是不软,怎么给它缠了一辈子?”
  她的头发经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苏倾手背上,苏倾急得背上生汗,还是难以拧成一股。
  “编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苏倾发觉她的眼睛变得那样的亮,原来是含了一点泪。她说:“编不了,那就算了。”
  她极慢地打了个哈欠。抽烟的人,总是爱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泪便多了,盈盈地悬在眼里,让人错觉这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缥缈地笑着:“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生出一个骨头这样硬的儿子。”
  话音未落,她手一松,烟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苏倾一惊,想去替她捡,不知那烟杆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断成两截了。
  门也同时让人“咣当”一声推开,仿佛有一阵凌厉的风卷进来,苏倾的手腕让人一抓一带,手上的梳子也跟着滚在地上。
  叶芩将她拉到背后,漠然望着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给你梳头用的吗?”
  六姨太太不说话,她还直直地看着镜子,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疑惑里。
  叶芩不待她回答,抓着苏倾的手下楼去,六姨太太这才启唇,镜子里,蜿蜒的泪从脸上慢慢地落下来,落在妆台上,砸开一朵尘埃。
  “好好过吧。”
  苏倾听见了,不由回头去,可层层帐幔把她的视线封住了。
  前面,叶芩拉着她走,浑身落在光里,背影那样有力,大约赶来得急,背上湿了一小块,透了衬衣。
  到了二楼,他才回过头来,一把将她抵到墙上。
  背后是一副油画的金属画框,硌得她皱了一下眉,他即刻注意到了,抓着她往平整的地方挪了挪。
  他容色冷淡,眉宇里已有厉色:“谁叫你你都去?”
  骤然伸出手指,捏住她左边耳垂惩罚地揉了两下:“耳根子这么软的?”
  登时揉得苏倾脸都红了:“我下次同你说过再去。”
  叶芩一见她那模样,一声不吭地摸出烟来,侧过身对着窗口点,逆着光的侧脸像刀雕刻出的:“没下次了。”
  苏倾半天不应声,叶芩扭过来,却见她垂着头,正盯着他手里那个滚轮式打火机看。
  他把火机抬起来,咔哒点了一下,不经意地睨着她的神情:“喜欢这个?”
  苏倾没说话,可她那双希冀的眼睛骗不了人,他手掌一伸,火机递到她面前:“拿去。”
  苏倾只巴巴看着,不敢接,叶芩把烟掐了,拉开她的手给她放手心上,忽地心里一动,低声说:“你玩一个给我看看?”
  苏倾刚才看他怎么用,学得极快,指头转着那齿轮,啪嗒一下火焰升起来。天太亮,只有那点蓝焰看得清楚,剩下的,全化作两抹跳动的光,映到了她黑色的沉静的眼睛里。
  叶芩想到他要干什么了,弯下背把烟凑上去,表情松动开来,头一次觉得她给的火像是鸦·片叶子,他就是那急不可耐的瘾君子。
  可吸进肺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他飞快地掐了,俯身吻上她的唇,苏倾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克制自己,只留恋地碰了一碰就离开,手指点点让她紧捏在手里的火机,垂眸道:“往后不抽了,你管着。”
  苏倾得了个金属火机,紧紧握在手里,眼睛里既有天真的孩子气,又有勾人的迷蒙。
  “好。”
  二丫是晚上搬来的。贾三帮她把行李抬上楼,她第一次住这样豪华的房间,不由得惊呆了。
  苏倾进屋的时候,她正紧紧抱着一个女仆,把头靠在人家怀里。苏倾忙道:“二丫,快松开。”
  二丫好似在女仆怀里深深吸一口气,比划着自己的腰叹息:“原来大家都不是一个桶。”
  女仆们都年轻,让她逗得咯咯笑起来,怕惹恼了客人,纷纷捂着嘴下楼去了。
  苏倾弯腰给她把床铺好:“搬了一天累了吧,早些休息。”
  一扭头,二丫还站在原地笑呵呵地看她:“你真好看。”
  苏倾一怔,旋即笑起来,伸手帮她换衣服的时候,二丫说:“你弟弟的房子给人烧了。”
  苏倾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
  二丫慢吞吞地捂住嘴:“噢,我忘了,方才那叔叔不许我说。”
  二丫一直觉得自己小,见男人就喊叔叔,苏倾想,她指的大约是贾三。
  “苏煜吗。”她如今听这名字,都有些陌生了,“他怎么了?”
  “房子烧了,他和他妈住在牲口棚里,还跟狗抢窝。”二丫迟疑了一下,嘟囔:“他和他妈把你赶出去了,你才到我家来,是不是?他们真笨,不让神仙住在家里,给我捡着了,所以他们没房子,我有大房子,神仙好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