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军训结业那天,吴桐趁人不备,往鸿渐手里塞了个叠成心形的信纸,不等鸿渐明白怎么回事,就走开了。鸿渐很头大地展开:
  吴哥哥,你好。我是送你巧克力的女孩。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在楼兰路的星巴克等你。吴桐。
  鸿渐吓得不轻。从进中学开始,他就收到过形形□□的情书暗语,让他脸红心跳的有,让他莫名其妙的也有,但能吓着他的这是头一个。因为楼兰路是他和兰兰的爱巢所在。现在的女孩太神通广大了,一句话都没跟他讲过,连他住哪儿都打听到了。
  其实吴桐只是很巧合地找了楼兰路上的那家星巴克而已。
  一头火的鸿渐按住豆芽菜要把他大卸八块,豆芽菜非常冤枉:“排长,我就替她递了一盒巧克力,她要你号码我都没给她!”
  “那她怎么知道我住楼兰路的?”
  “靠!我比李玮峰还冤哪,劝个架还吃张红牌!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哪儿,她怎么会知道?说明还有别的内奸!”
  鸿渐想想也是,就把他放开了,说:“都是你害的!”
  “排长,我真没想到她这么执着!要不你就去一下?见个美女而已,又不会少块肉。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再说,谁让你吃人嘴短呢?”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又拱出了鸿渐的火,恨不得掐死这根惹是生非的细豆芽。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六,鸿渐决定去星巴克赴约,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四十分钟。一为展现诚意,二为早点去好挑个最旮旯的位子。万一那女孩表白遭拒,梨花带雨,也好有个遮挡。鸿渐为此还细心地在兜里揣了两包纸巾。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吴桐来了,如鸿渐所料的那样,是个不知害羞为何物,带点霸气,有点自负的漂亮女孩子,生活中肯定不缺一帮供她颐指气使的傻瓜小男生。她今天吊吊这个,明天逗逗那个,谁也没法真正把握她。她就像个有经验的猎人一样,容易到手的永远没兴趣,无法到手的就一直追下去。
  开始的一切都如鸿渐期待的那样铺陈下去:
  点好咖啡,咖啡端上来,两人啜几小口,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火候一够,鸿渐立刻小心翼翼地单刀直入,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他们都快结婚了。
  谁知道吴桐比他想象得要强悍,一直安静地微笑着搅动着杯中的小勺。
  鸿渐心里反而没底了,追补一句:“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比我更好的,更适合你的男孩子。”
  吴桐抬头冲他淡然一笑,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
  鸿渐愣住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我送的巧克力呢?”吴桐有点像个耍赖的孩子。
  鸿渐解释说那完全是个误会,战友开的玩笑,他愿意买一盒新的还给她。
  吴桐脸上的笑容收住了:“吴哥哥,如果你送给别人礼物,别人还给你,你是什么感受啊?再说我也不吃巧克力!”
  鸿渐懵了。
  吴桐接着说:“东西我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打算再要回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玩过家家。我不是那种做事鲁莽的女孩子,对别人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比较沉稳,而且也确实听说你和女朋友已经分手了,才考虑和你发展。如果你硬要还给我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得无地自容!”
  鸿渐阵脚大乱,红着脸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已经有女朋友了。真的!”
  “好吧,那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个地方,让我见见她,我就相信你!”吴桐说着拿起桌上搁着的鸿渐的手机,边按着键盘,边说,“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明天你们没有空,我们可以换个时间!你放心,我会和她解释清楚的,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她很有派头地站起身,端起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带笑说了句“再见”,果断离去。
  鸿渐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把口袋里两包纸巾掏出来摔在桌上。靠!遇到这种女超人,纸巾留着自己用好了!
  他去找表哥大宋商量对策,大宋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先说了他一通:“你招惹谁不好,非要去招惹九零后?不理她?肯定不行。看她这死缠烂打的架势,什么事干不出来?要是男追女,还能找几个小喽罗吓吓他,偏偏是女追男。闹到部队怎么办?影响多坏?她漂亮吧?那更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摊上这种事,只有一招对付,正牌女友出场,而且一定要是个气场够足的,不然肯定露馅。没有?临时找个啊。”
  找谁?
  鸿渐很悲情地发现,自己认识的同龄女性中,除了表姐妹堂姐妹和兰兰,居然只有晓芙了。女同学什么的,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们沟通,毕业后更不可能往来了,对她们的记忆仅仅是毕业大合照上头的一个个小黑点点。兰兰是表嫂小金的姨表妹,非常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性格也活络得恰到好处,既不像那些轻浮的女孩子一样往他身上硬贴,也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头。一开始鸿渐还一如既往地酷着,结果发现这个爱笑的女孩子根本当他是空气,但是你找她说话的时候,她又总能不卑不亢地带笑对答,这就让人捉摸不透了。几下一捉摸,就把自己给捉摸进去了,然后再也出不来了。
  另一个当他是空气的女人就是晓芙。必要的时候,这个大胸婆子可以当一切男人是空气,长得像阿q还是罗密欧,对她来说似乎没有本质差别。鸿渐第一次见她就这么觉得。
  那天,也就是司令员太太本命年生日宴结束后,一拨子人坐电梯下楼,他和那大胸婆子不知怎么同时落在了最后。出于绅士风度,他好心闪到一侧,让大胸婆子先出去。没想到大胸婆子一点不感他的情,前挺胸后撅腚,一脸傲然地从他面前飘了出去。让他无语。这种女人不是情圣,就是自恋狂。但是不得否认,这大胸婆子的气场确实够足,带她去参加朝核六方会谈都不成问题。
  不过联络她,还得通过鸿渐妈转达。
  司令员太太一听就拍案而起:“牛不喝水强按头啊!这女孩怎么这么胆大妄为!学表演的了不起啊?整个一戏疯子!”冷静下来,又说:“你得去!速战速决!不然她要找到你部队怎么办?这影响多坏?你爸知道了,不活劈了你!真是的,触了什么霉头,羊肉没吃着,反倒空惹这一身臊!”
  鸿渐还未提及,她妈就替他拍了板:“找鲁阿姨家晓芙去!几句英语一讲,马上就把那毛丫头给平复了!”
  这回母子俩倒是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晓芙听说后,嘲弄道:“乖乖,表演系的小姑娘追他,他都看不上啊?他以为他是谁?麦克·阿瑟啊?”但还是欣然同意出面帮忙,因为鸿渐妈送了一瓶马克雅各布的芙蓉花香水给她。
  她一面往身上喷洒着香水,一面和她妈说:“姐一向大气,绝不是那种让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庸俗之辈,这回出马主要是看在他妈是我死忠粉丝的份上!姐也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回是友情出演,只卖艺,不卖身!”
  她妈立刻送过去一巴掌:“没正形的!就会臭贫!”
  楼兰路八号
  次日,鸿渐开着司令员太太的车去接晓芙,客套两句后,他赶紧打开广播,这样两人一路无话也就不尴尬了。到了楼兰
  路八号的星巴克,他仍把车往里头小区开,晓芙忍不住提醒:“星巴克门口就可以停车的。”
  鸿渐笑道:“我家就在里面。”
  晓芙不说话了,扭脸看向车窗外,心里轰然炸开。
  楼兰路是条有百年历史的繁华老街,也有个别号叫“银杏大道”。每年秋末时分,满大街飘黄的银杏叶,美得像电影截图。本世纪初,政府招商引资后,入驻了不少外国商家,只有八号一个住宅小区,且都是超大号阳台的景观房。房价有多高不言自明。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是一种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本地小市民和人攀比时败下阵来,就说:“你有本事搬到楼兰路八号去呀!”对方的气焰立马矮半截。
  停好车往星巴克走的一路,晓芙像林黛玉初进贾府一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眼神却跟着小区里来来往往的几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外婆子,心里不住感叹: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晓芙不是缺吃少喝长大的孩子,虽然花钱如流水,但对拜金的概念倒不强。她是崇洋媚外,觉得黄毛鬼子多的地方都好。更何况,这里的黄毛鬼子大多是外企驻华高管或高管家眷,不是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了的穷留学生。
  到了星巴克门口,鸿渐给她开门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瞬间斗志昂扬,没头没脑地叮嘱一句:“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让我来!”
  鸿渐懵了一下,笨拙地“哦”了一声。
  妆容精致,一副《瑞丽》杂志模特风范的九头身美女吴桐在刚看到晓芙的瞬间自信心爆棚:晓芙那天薄施脂粉,盘头,穿一身黑。老女人一个嘛!
  落座之前,晓芙款款脱掉黑风衣,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修身薄线衫,吴桐看着她硕大的胸脯愣了一愣,但还算沉得住气。一番介绍和客套之后,她开门见山地笑道:“我还以为吴哥哥的女朋友是个阿拉伯空姐,外国人呢!”
  这下轮到晓芙愣了一愣:“什么哥哥?”现在的孩子说话怎么都跟演韩剧似的。
  “吴哥哥啊。”吴桐注解。
  “我。”鸿渐忍不住插了一个字,指了一下自己。
  “噢!”晓芙明白过来,迅速梳理了一下思绪,笑道,“这你都知道了?嗨,什么阿拉伯空姐?你听谁说的?阿联酋航空公司,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知道吧?我已经辞职不干了!”
  吴桐不相信似的笑道:“国际航班的空姐你都不干啊?听说年薪有二十多万呢!”
  晓芙很不屑地笑道:“这有什么?在天上端盘子而已,又不是第一夫人。本来做这份工作我就是为了用最短的时间环游一下世界,尝遍各地美食,夙愿一了,我就回来了呗!”又娇嗔地瞥了鸿渐一眼,“毕竟,他在这里嘛!”
  鸿渐让她这惊鸿一瞥弄得红头涨脸起来。
  吴桐毕竟年龄小,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笑说:“可是吴哥哥只是一个排长,姐姐如果真的是外航空姐,怎么能看上吴哥哥这个小排长呢?”
  晓芙立刻笑回:“那你一个表演系的高材生,怎么看上了我们吴哥哥这个小排长呢?”
  这一对一答让鸿渐怎么听怎么不爽,她们俩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一个完全不在场的人。两个自恋的女人火拼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早忘了他是谁了,更不要提顾及他的感受了。
  “那你英语一定很好咯?”吴桐打算转移攻击阵地。
  没想到晓芙淡淡一笑:“英语算什么?二十一世纪了,英语跟谁都跟母语似的。当时他们把我招入靡下,主要是因为我还会法语!bonjour,mademoiselle. je m’appelle catherine. je suis chinoise. enchantee.”
  鸿渐和吴桐都傻了眼。
  晓芙笑着注解:“我刚刚说,‘你好,小姐。我叫嘎特何以那。我是个中国女孩。很高兴认识你。‘嘎特何以那’是我的法语名字,作英语名字的时候念作‘凯瑟琳’。”说着,端起咖啡杯小啜一口,不经意似的往窗外溜上一眼。
  吴桐大败而归。
  一宿舍人都追问她的情敌是哪国妞。吴桐没精打采道:“不是洋妞,那是误传。”想想又补充:“但是和洋妞一样丰满。胸,这么大。”说着拿手在胸前比划出了两个大圆弧。立刻就有舍友安慰她:“你的也不错啊。”吴桐哭丧着脸说:“你们不懂,吴哥哥喜欢的是波霸!而且是会说法语的波霸!”
  这边厢,吴桐先行告辞后,鸿渐惊讶道:“没想到你还会说法语呢!”晓芙笑道:“那个啊,大学的时候选的二外。也就会那么一句,逮谁都秀一秀!再往下我可就露馅了!”鸿渐忙笑道:“已经很不错了,今天太谢谢你了!”晓芙说:“不客气!遇上这么个行为艺术家你也没办法!”鸿渐要请她吃晚饭,他妈事前嘱咐的;晓芙谢绝了,也是她妈事前嘱咐的。再说四点不到吃什么晚饭?鸿渐坚持着开车把她送回家,当然,又一路开着小广播。
  晓芙一跨进家门就问:“妈,我爸将来能不能也干个军分区司令员什么的?”
  “干不了。”
  “为什么干不了?那小高中生他爸是正师,我爸也是!”
  “级别是一样不错啊!但人家伯伯十六岁就当兵,参加过老山战役,立过集体一等功的。老资老格了!根正苗红!胖阿姨讲,他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从头到脚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符不符合军容军纪,数十年如一日!你爸哪行啊?地方大学毕业之后才进的军校当教员,半路出家,杂牌军一个!那天早上还把军裤穿混了,幸亏天阴,不然给人发现了,是要吃处分的!”
  晓芙仰天长叹:“唉!司令员的小孩多幸福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搬进了楼兰路八号!”
  晓芙妈笑了:“这个啊,你爸就是当了省军区司令员你也住不了!阿姨家两个弟弟,都是做电缆生意发家的,三百年前就开宝马了!楼兰路八号,小意思的。你那几个叔叔,螃蟹卖到美国去也不行啊!”
  一旁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的晓芙爸忍不住提醒:“嗳嗳嗳,我人还在这儿呢啊!别总拿我们老张家人说事儿!你们俩一年到头螃蟹吃少啦?”
  晓芙和她妈相视着撇撇嘴。
  外国毛片和春宫
  鸿渐把晓芙送回家后,又回了趟军区大院他父母的家,要把车给他妈送回去,老远就看到楼下停着司令员老爹的“奥迪”。他以最快的速度停车熄火,和“奥迪”里的司机兼警卫员打了个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家门。
  “石光荣回城啦?”他一进门就嚷嚷。
  司令员太太正在给司令员打点换洗衣服:“你爹在洗澡!回来开会学习三天,必须住招待所,不让住家,我给他打点几件换洗衣裳!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让你请晓芙吃饭的吗?”
  “她不肯!”
  “丫头家教好,肯定怕回去晚了父母要担心!你也不知道热情一点儿,待会儿人家准以为你是假客气!”司令员太太压低声问,“怎么样啊?没出什么纰漏吧?”
  “圆满解决。没想到她看上去憨憨的,倒蛮机灵,接人话把儿特别快!”
  “你话说明白点!谁机灵?晓芙还是那个戏疯子?”
  “晓芙。哦,她叫晓芙。难怪长得像个大泡芙!名字起坏了!”
  “大泡芙也是个奶油泡芙,就比你这块黑巧克力强!我和你爸讲了,你是请人晓芙喝咖啡的,一会儿你自己别说漏了!”
  母子俩正小声嘀咕着,司令员已经洗完澡趿拉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了,步履和声音一样沉稳缓慢:“儿子回来啦?”中等身材并不能掩盖他那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爸!我回来换军装的,八点前要归队!”鸿渐说着已经把一身休闲装全扒了。
  父子俩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各自的军装。
  “会约的怎么样?听你妈说那姑娘不错,还是学外贸的?人家看得上你这小老粗吗?”司令员边扣扣子边笑问。
  鸿渐还没回答,司令员太太先插话道:“就你家这小老粗还嫌人家配不上他!老吴我跟你讲,这个丫头真是规矩得不得了,长这么大,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的!长得也好!个子这么高,脸饱饱的,一身皮子白得跟搽了滑石粉一样!”鸿渐妈边说边比划。
  鸿渐就急了:“什么和什么呀这都是?爸,你别听我妈谎报军情!就是一个长得挺普通的女孩,扔在人堆里找不着那种!不,找得着,因为她特壮!这都没什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兴许就有人喜欢她这一型的。但不是我,我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人家也是在大院长大的,怎么就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司令员太太问。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她没有任何感情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