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节
  掌柜道:“其实这种习惯还是要看祖宗。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啦,听说就是很久之前,有些人家的老祖宗会供奉花神,认一种花当作是家族的辟邪象征,然后请当时的一位大修在自己手臂上落一个印记。比如供奉芍药的,就落一个芍药痕,供奉牡丹的,就落一个牡丹痕。”
  墨熄的脸色愈听愈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发白。
  掌柜还道:“当时主持烙印的大修用的法术很精纯,这种印记不但落在了当时的那些信徒身上,还会被传承下去,他们的孩子也会于出生时自行带上这样的胎记。”
  “不过因为那位大修施法的年岁实在太过久远,各家的印记其实都在慢慢淡去,有些效力不足的,其实已经看不太到了,估计再传个几代,这种胎记也就没有啦。”
  “……”慕容楚衣静默片刻,问道,“那当年那户姓楚的人家……他们是否也有这一印记传承?”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的。”
  空气凝窒得可怕。
  “是什么?”
  “莲花。”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聩,墨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抬起眼来,隔着酒肆昏暗不定的烛光,看着对面顾茫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的脸。
  莲花……莲花……
  过去的诸多碎片走马灯一般从墨熄胸臆中穿过:先望舒与临安姑娘的传闻,顾茫与慕容怜的不对盘,慕容楚衣与顾茫的些微相似之处……
  最后一个清雅沉和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响起,那是不久前,姜拂黎在医治顾茫的病症时曾对说过的——
  “嗯?他肩上这个莲花瓣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为什么原因请姜拂黎看过病,而被他瞧见了肩上的胎记烙印。
  骨骼深处泛起层层寒意,真相像是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将墨熄整一个浸没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将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鸡皮疙瘩。慕容怜,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顾茫……还有那个……还有那个顾茫曾经对他提及过的,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关系都被这一根线缠绕着在他心里浮起,渐渐变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发变得可怖,整个人犹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被顾茫担忧的问询声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出来,墨熄猛地回神抬头,瞧见烛光下顾茫清秀的脸。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辞别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楼,挺着肥腻的肚子,拾掇好笑脸,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这一切不是梦。
  他曾在时光溯回中见过顾茫与陆展星最后的拜别,顾茫是如此地希望这一孑然之身能有亲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说,慕容楚衣一向独来独往,是个庙门口的弃婴,从来不知自己亲人是谁,是否尚在人世。
  这两个人一冷一暖,一个热烈地希望着,一个默默地寻找着,看似全无交集,而原来……而原来……
  墨熄颤抖地闭上眼睛。
  “墨熄,你怎么了?”
  “没什么……”半晌,墨熄微哑地低声道,声音里不知是忧还是喜。喜自不必说,忧则是因为顾茫如今已这个样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认,更别说这样一来,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烂账就也落到了顾茫头上。
  他一时间心绪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顾茫的头,问道:“如果你……你在这世上还有至亲,你会高兴吗?”
  顾茫困惑地:“那是什么?”
  “是与你最亲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还有别人呢?”
  “可是没有别人再与我亲了啊。”顾茫微微睁大眼睛,“如果有的话,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最终道:“他会的。”
  ——
  回到客栈,墨熄却是毫无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一轮月,万户瓦上霜,心中思虑万千。
  当年作贱楚氏姐妹的那个贵胄,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岳钧天。以慕容楚衣的个性,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结果势必会使得岳家与慕容楚衣两败俱伤。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铤而走险去报仇,那么告诉他,在世上他还有一个血亲兄弟需要他,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他对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来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拥有一个“家”,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复仇的快意和与长久的温暖之间,他相信慕容楚衣会选择后者。
  其实这样对谁都更好。
  “墨熄。”
  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转过头,却发现不过是顾茫睡着之后的梦呓。
  顾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不知因梦到了什么而微微皱着眉头。
  墨熄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顾茫将有些散乱的额发捋好,却见顾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墨熄嗓音温柔,低声道:“吵醒你了?”
  顾茫困倦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眯着那透蓝的眼睛,咕哝着:“我真的也有……哥哥吗……”
  墨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他真的会来找我吗……”
  “……会的。”
  “他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
  顾茫轻轻哼了一声,皱着的眉头就慢慢地松开了,那眉目之间多少有了些松快与期待的意味。
  长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兀自思量盘桓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将顾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的门,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第166章 园之会
  昏鸦嘲哳, 老树枯嶙。
  有一个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临安城郊的墓园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人打理, 蒙着一层尘埃。上头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 缘脚的字迹多有磨损。
  慕容楚衣安静地瞧着它——
  石碑是酒香楼的老板好心给故亡人立的, 因此没有诸如“慈母”“爱妻”之类的任何名分,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楚涟之墓。
  他是依着老板的指点寻来的,这是他兜兜转转三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的生母。
  他曾经也怨过母亲薄情,将他弃于庙宇门口,心中也尝有怨怼,不明白她是有何种无奈才会冷血至此。
  原来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涟的墓碑前缓缓跪坐下,抬起细长的手指, 抚过墓碑的薄尘。他想开口唤一声娘, 可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他从来就没有唤过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 陡然有一座坟可以让他念出这一个称呼,他却也不再能轻易说得出口了。
  明明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字。
  就跟尖刺似的鲠在他的咽喉口, 令他感到疼痛与酸涩, 却独不能成声。
  他缓了一会儿, 闭了闭眼睛, 而后指尖凝上灵力,慢慢地从楚涟之墓这四个字上描摹过去。石粉簌簌落下,墓碑上浅淡的痕迹重新变得深刻, 就好像一笔一划地斫刻在了他心里——
  楚涟之墓。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楚涟的坟墓旁是另一座更古旧的碑,没有名字,是老板为感当年一饭之恩,给被杀害的楚公立的冢。只是生怕官家发现,所以连字也不敢题,只在墓碑上雕绘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慕容楚衣抬起手,隔着尘埃不染的白衣,触及自己的胳膊左臂。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家。
  这个墓园里的这两块碑,便是他苦寻的结果。冰冷得厉害。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找掌柜说的当年那个幸存的幼子,但得知人家妻儿环绕,家庭美满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出现大概就又会像他在岳家一样,是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别人的生活已经很饱满了,他无需多余再添上一笔。
  他在墓碑前跪坐下,一向清明的思绪混乱得厉害。恨、怨、不甘、怅然、痛苦,心口像是要被这些感情撑裂,什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怔忡地坐着。
  月明星稀,枯藤昏鸦。
  他抬手再去碰他的母亲——触手只是冰冷的碑。他寻到的家也是冷的。
  “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自生自灭。”
  “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渊。”
  “我在临安城郊,就……就寻到了楚家爹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方才听到的一字一句仿佛诅咒般在他耳中回荡。慕容楚衣陡地恨生,他起身,掌心中陡然聚起一团光焰。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在他之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沉和的声线,低低唤了他一声:“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回头,眼神如电,厉声道:“谁?!”
  墨熄立在两排碑冢之间,与他不远不近地相望着。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今天黄昏的时候,也在酒香楼。”
  慕容楚衣的神情一下子便锋锐起来。他本就是十分凌厉的相貌,此时戒备森然,眼含威胁,就比平日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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