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藏娇(重生) 第23节
  他抿唇看着,一言不发。
  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澄纸的纹理,蜿蜒氤氲,仿佛美人飞扬的发梢,根根分明,缠绕住他的心。
  昨日从顾家回来后,他心底便升起了悔意。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人物,都没人真正见过,自己何必这般较真?入夜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去想,她此刻会是何模样,可是被他气哭了?
  那他可遭大孽了。
  是以夜深时,他偷偷翻墙,摸去了定国公府,去瞧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小姑娘没哭,好端端地坐在灯下看书,安安静静的模样,自是一副清清亮亮的画,光是瞧着,就叫人打心底生暖。
  他一时心旷神怡,便在高墙上多坐了会儿。
  月影渐高,虫鸣几许。
  她看了大半晚的书,他也在高墙上,看了大半晚的她。想着要是能就这么看一辈子,他也知足了。
  南窗里的那片灯火熄灭,他也该回去,可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如何也挪不动。白日里顾飞卿稚嫩的问话犹在耳畔,夜深人静时便更加清晰,如一声强有力的拷问,直击他肺腑。
  小姑娘的转变太过突然,他高兴之余,又有些患得患失。
  嫁给自己,当真是她心甘情愿的么?早上面对顾飞卿时,他答得干脆,此刻却有些不确定了。
  倘若今后,她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譬如柳眠风,她会不会后悔作出今日的决定?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跳下高墙,踩着泠泠月色,在院子里漫步。
  小姑娘布置的庭院,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雅出尘,花木葱茏,小桥流水,似这凡尘俗梦中的世外桃源,同他那冷冰冰、灰蒙蒙的东宫全然不一样。
  或许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平淡恬静,与世无争。这点,谢子鸣给不了,自己也给不了,也许那柳眠风,能给得了......
  如此辗转,便是一夜,待他回去时,衣袍已沾满夜露。
  清风还在叩窗,声线悠长绵延。
  奚鹤卿见戚北落不说话,知他又在胡思乱想,闷闷沉出一口长气,恨铁不成钢。
  揉了揉拳头,正要过去敲打一番,长廊尽头有一阵杂沓脚步声朝着奔来。
  王德善怀抱浮尘,满头大汗,脚底生风。
  顾蘅跟在后头,双眼红肿如核桃,抽抽嗒嗒直打哭嗝。
  “殿下——太子殿下——”
  长嚎打破此间静寂,风声骤然疏狂,压在臂下的纸页簌簌飞卷。
  戚北落收拢思绪,望着来人,仿佛早有感应一般,手微微一颤,紫狼毫笔从指尖滑落,咯哒,在纸上狠狠划下一道深痕。
  *
  顾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疾行的马车上,双手双脚皆被绳子捆缚,嘴里也塞了布条。
  窗帘翻卷,田野的风光在车窗框里迅速倒退。
  马车竟然已经出城,而驾车的人,正是谢子鸣!
  车身摇晃得厉害,顾慈脑海一阵晕眩,倚靠着车壁,大口喘息,好让自己从慌乱中勉强拽回点理智。
  以谢子鸣现在的处境,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帝京城门,是根本不可能的。
  瞧他把车赶得这般匆忙,毫无章法,后头定有追兵,且已经将他逼迫得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在这乡间小道上绕行。
  既如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谢子鸣的马慢下来,拖延时间。
  顾慈深吸口气,使劲全身力气,往车壁上撞。
  谢子鸣听见动静,侧身掀开帘子,往车厢里瞥,讥笑道:“慈儿,你乖一些,翻过这座山,就再没人能打搅咱们了。”
  说完,他放下帘子,回身继续驾车。
  哪知顾慈突然从车厢里头滚了出来,拿肩膀推拱他,要把他从辕座上推下去。
  谢子鸣手里攥着缰绳,只能腾出一只手和她较量。
  因着这几日在小黑屋里待太久,他身体委实欠佳,一时不察,差点让她得逞。
  咬了咬牙,谢子鸣松了缰绳,任由马自己跑去,他则扛起顾慈,重新钻回车厢。
  因这一番挣扎,顾慈嘴里的布条松落,束在腕上的绳子也被她挣开。她只吐出嘴里的东西,手还假装被捆着。
  “谢子鸣,你可知你今日如此做,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到时关押你的,可就不是东宫的黑屋子,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不单单是你,还有你的祖父、父母、兄弟,都会受牵连。定国公府不会轻饶你,东宫更不会。”
  “你可想清楚了?”
  谢子鸣睨着她,深陷的眼窝里湛开一缕奇异的光,伸手捏住顾慈的下颌,用力抬向自己。
  “我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慈儿,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几日已经落得怎样的下场,若再不逃走,那才是生不如死!祖父?父母?兄弟?呵,我作何要管他们?我落难的时候,他们可曾管过我?”
  顾慈眉心轻折,“你怎知他们没管过?若非他们苦苦哀求,你的日子只会更糟。”
  “放屁!”谢子鸣面颊涨红,气如山涌,原先还会假惺惺地装一把君子,粉饰自己,眼下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他们真要尽心竭力,我早就出去了!根本就是一家子自私小人,牺牲我去依附东宫!”
  他双目猩红,眼底血丝密如蛛网。
  顾慈静静看着,不置可否。
  想起前世,承恩侯府落末,老侯爷为给自己这唯一的嫡孙谋个好出路,四处求告,可最后还是养出了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她越发为老侯爷不值。
  谢子鸣玩味地瞧着她,“不过......你倒真提醒了我一件事。被关押的那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去后要怎么报复戚北落,才能在他心头狠狠扎下一刀,好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苦痛。”
  “现在,我终于想到了。”
  谢子鸣揉捻着顾慈如初生婴孩般娇嫩的下巴,笑意越发阴冷,心头却烧起一团火,很快便滚烫过全身。
  “慈儿,你说,若是戚北落知道,你被我碰过了,会是什么模样?”谢子鸣边说,另一手慢慢拽住顾慈的裙绦,“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顾慈脑袋瓜“嗡”了一声,在他靠近之时,飞快拔出头上那只海棠步摇,狠狠刺入他肩胛,深达寸许。
  “啊——”
  谢子鸣猛地一疼,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双目喷火,直勾勾瞪来,面容几近扭曲。
  顾慈正忙着解脚上的绳索。眼看她就快成功,谢子鸣当下也顾不上疼痛,红着眼睛,山一般直接向她压去。奈何他力气实在不如从前,一时竟也不能将她如何。
  “放开我!”顾慈使出浑身力气,同他扭打在一块。
  时间一长,男女的力量悬殊就越发明显。谢子鸣将她逼到车角,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顾慈还在挣扎,双手却被他别到后背与车壁之间,动弹不得。
  绝望如潮,奔涌至心田,很快就将她的心神完全淹没。
  可也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马车突然猛烈一晃,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朝旁边歪晃过去。
  车帘被震起半片,顾慈抬眸。
  马车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排锦衣卫,飞鱼服被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一下点亮她灰败的眸子。
  可马儿还在跑,像是受大了惊吓,大幅度急转弯,从北向直接改向东行。顾慈死死抱住车厢上的座椅,方才没被甩出去。
  而谢子鸣则没这么好运,没有及时抓住借力物,直接被从车窗里甩了出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几只耕牛听见了,嚼着草慢慢抬头,一蹄子蹬开这压在草上的不速之客,不满地甩甩尾巴,“哞”了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草。
  顾慈一口气才刚松下,余光往外瞥了眼,气又顿时吊了起来。
  马车的前方,是一片湖!
  马儿还未从惊吓中恢复,不知眼前状况,仍旧喷着鼻响,加速往前狂奔。
  若照这速度下去,不出半炷香,马车就将直接冲入湖底,即便马儿到时发现不对劲,也再刹不住脚!
  风穿过车窗,些些带上初秋的寒意,如刀子般顺着骨头缝,钻入心坎。
  顾慈眼尾沁出星星残泪,咬了下唇。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没看着家人都和和美美过上好日子,还没和戚北落一块将两只小猫养大,怎么能就这么死在这?
  她扶着座椅,缓缓向车外挪去。
  狂风吹乱她长发,几绺抿到她嘴边,迷乱她的眼。她仍旧不愿放弃,双目炯炯,透过纷乱的发丝,直直盯着辕座上摇摇欲坠的缰绳,慢慢伸出手,一点点,一寸寸,努力靠近。
  指尖即将触摸到的瞬间,车轱辘忽然叫道上的石头绊了下。车身一歪,那缰绳便从她指尖擦过,顺着倾斜的车板上滑落,她再也触碰不到。
  她的心也随之跌入谷底。
  也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玄色,迅速抓住那滑落的缰绳,飞一般,直接跃上马背。
  马鸣撕裂长空,顾慈一怔,错愕地仰面望去。
  斜阳掸下大片的光斓中,绯红橙金滚滚翻涌。
  惊马高高扬起前蹄,草屑飞溅,脖颈四肢上的健肉块块分明。
  戚北落稳稳坐在马背上,玄色衣袍猎猎招展,仿佛也流淌着金光,别具一种恣意张扬的力量。
  马儿还欲踢跳挣扎,试图将他从后背甩脱下来。
  戚北落双腿夹紧马腹,身影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双手紧紧攥住缰绳,用力一拉。马儿顺势扬起脖子,再次仰天长鸣,蹬跳两下,慢慢地,停下动作。
  四周重归寂静,顾慈凝望于他,发了一回怔,眼里慢慢笼聚出一层光。
  面前伸来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幽潭般深邃的眼眸里有火,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有种能把人心融化的烫。
  “没事了,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怕。”戚北落嗓音如空山簌玉,温柔中略略带着点颤。
  顾慈哽咽着,拼命点点头,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任由他将自己从车上拉起,托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温暖隔着细薄衣料层层涌入,沿血脉涓涓奔向心田,顾慈惊慌了一整日的心,此刻才终于安定下来。
  方才被谢子鸣欺负成那样的时候,顾慈都咬紧牙关,硬是没掉一颗金豆子。
  眼下被他抱在怀中,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她却再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淌下,才才干净又冒出新的,根本擦不干净。
  “谁准许你抱我的!你不是说不来花宴,不再见我了么?现在又来做什么?”
  这本不是顾慈想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张口,这些话就自作主张地从嘴里蹦出来。
  若不是他今日非要吃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醋,自己哪会遇到这些?若不是他没看紧谢子鸣......
  她越想越委屈,手捏成拳头,边哭边捶他胸口,还不解气,双手扒在他肩头,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戚北落闷哼一声,却一点也不感觉疼,宝贝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感,渐渐清晰,落到实处。
  先前的患得患失,也因这真切又甜蜜的痛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