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节
  用得着说吗?
  只要不傻就会明白,奏疏递给他,必是想避开朝中耳目,呈送天子。
  内容真假,他不怀疑。问题是关系太大。
  单挑边镇,哪怕是刘公公,也会撑不住。
  “公公既已明白,便无需本官赘言。”杨瓒道,“请将奏疏呈送天子,后事无需劳烦。”
  “果真?”
  刘瑾不信。
  “本官从不妄言。”
  刘瑾依旧不信。
  非是过于多疑,实是杨御史的“官品”有待商榷,承诺必须打个折扣。
  “本官另有事托付公公。”
  “何事?”
  “刘公公从京城来,途经顺义平谷等地,必有见闻。”
  “杨佥宪所知为何?咱家不甚明白。”
  “公公何必装糊涂?”
  杨瓒浅笑,道:“以刘公公之智,岂会看不出其中猫腻。”
  刘瑾不语,看向杨瓒。
  这个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本官所托,即为公公所想。”
  “杨佥宪怎知咱家所想?”刘瑾冷笑。
  杨瓒挑眉,仿佛在说,咱俩谁跟谁,同下江南剿匪,过命的交情!
  刘瑾瞪眼,是他愿意的吗?
  坑一回不够,还要再坑第二回。
  什么过命,根本是要命,要咱家的命!
  不管刘瑾怎么瞪,离开京城,一只脚早踩进坑里。抵达镇虏营,半截身子都陷进去。
  想脱身?
  完全不可能。
  “不提冒功之事,其贪墨搜刮便当处置。”
  杨瓒直起身,正色道:“朝廷蛀虫,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
  “不厚其栋,不任其重。”
  “三位少监忠君爱国,嫉贪如雠,不畏权势。彰善瘅恶,不求世名。实殊行绝才,昂昂之鹤。如能为民除害,必当为市井传扬,百姓称颂。”
  “今边镇之忧,如跗骨之毒,非平常手段可解。瓒诚心托付,还请三位相助!”
  话音落下,杨瓒拱手揖礼,感情真挚,态度诚恳。
  所谓先礼后兵。好话不要钱,夸出花来,照样不费多少力气。
  答应最好。
  如不答应,抄起金尺,也算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话说得漂亮,里子面子一并给全。三位公公十分感动,当即拍着胸脯,齐声表示:帮,一定帮,必须帮!
  惩治贪官,咱家在行!
  甭管地方朝中,还是边镇卫所,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抓住把柄,不能抽筋剔骨,也要放血扒皮!
  “奏疏之事,咱家必定办好。”
  “归京之后,定要查贪。”
  “杨佥宪放心,咱家说到做到!”
  感动真假,暂且不论。
  话出口,再没收回的道理。
  丘聚谷大用确想做些实事,顺带刷一刷杨瓒好感,在天子跟前更有面子。
  至于得罪朝官,压根不被两人放在心上。见面给笑脸,照样被戳脊梁骨。反正没法友好相处,不如得罪个彻底。
  刘瑾则认为,杨瓒难得厚道,没有单坑自己。
  有谷大用和丘聚作伴,主动跳坑总比被踹妥当。好歹能掌握角度,认准落脚点,安全有保障。
  刘庆站在一旁,从头至尾目睹全场,心下大震。
  深刻以为,之前的遭遇,当真不算坑。幸亏觉悟得早,否则,就不是饿几天的问题。
  万幸啊!
  见没自己什么事,麻溜的捧起碗,退出帐篷。
  战斗系数不高,级别不够,还是老实做个卒子,啃他的骨头。
  至此,刘公公预感成真,边镇之行,终归“不善”。而摘下果子,被杨瓒列上名单之人,职业生涯和家中财产,乃至身家性命,一并进入倒计时。
  第一百五十章 风将起
  正德二年,二月戊戌
  怀柔以北,密云以东,黍谷山,镇虏营,墙子岭,虎头山等地,连降数日大雪。
  彤云密布,寒风侵肌。
  六出纷飞,挦绵扯絮。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洒落,连成一片幕布,遮挡住视线。
  城头上的边军,迎面走过,相聚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前方人的五官。非是一身绯色袢袄,当面撞上都有可能。
  临到夜间,气温再降,似要把人冻僵。
  狂风大作,卷着雪花冰屑呼啸刮过。
  帐帘翻飞,烛火摇动,忽明忽灭。至后半夜,忽传来声声钝响,似有石块砸落。
  巡营边卫丢开火把,迅速躲避,仍有十余人躲避不及,被掉落的冰粒砸伤。
  大雪之后,冰雹突降。
  小到指甲盖,大到整个拳头,密密麻麻砸下,席卷半个蓟州,毁边屯民田无数,伤人过百。
  先遭兵祸,又遇天灾,正德二年,蓟州冬麦注定绝收。
  听着冷风呼啸,目及摇曳的暗影,杨瓒裹着斗篷,独坐帐中,再无丁点睡意。
  搓搓双手,下榻拨亮火盆。
  点燃半只残烛,铺开白纸,滴水磨墨。待墨汁渐浓,提笔悬腕,却迟迟没有落下。
  停顿间,墨点坠落,溅开斑斑乌痕。
  朔风怒卷,碎冰铺天盖地,乒乒乓乓砸在帐上,着实扰人心神,令人心烦。
  叹息一声,杨瓒放下笔,揉皱纸团,随手丢入火盆。
  火光跃起,白纸墨痕一并被吞噬,逐渐化成黑色碎屑。
  仔细算来,顾卿领兵深入草原,至今已有十日,期间没有只言片语传回。如今边塞骤起大雪,狂风不绝,冰雹砸落,称之天灾亦不为过。
  蓟州尚且如此,草原之地又将如何?
  茫茫草原,没有帐篷,何处可供躲避?万一遇到大块冰雹,必会受伤。
  越想越是担心。
  之前的笃定,都打上问号。
  隐隐的担忧,令杨瓒愈发烦躁。连日坐立不安,引来谢丕和顾晣臣询问,勉强搪塞过去,终不是长久之计。
  思及此,杨瓒眉头微皱。立在桌旁,盯着白纸黑墨,再没心思动笔。
  和他不同,顾鼎对顾卿格外有信心。
  见杨瓒神思不属,心忧焦躁,寻到机会,当面告知:“早几年,靖之是边塞夜不收,曾单人匹马追踪伯颜部。遇上的大雪狂风,没有百次也有几十次,知道如何应对。之前都能安全脱身,这次也不会例外。杨佥宪无需太过担心。”
  听过这番话,杨瓒不觉任何宽慰,担忧之情半点没有减少,反而更甚。
  但是,身为监军,负有重责,即使忧心难解,挂念到极点,也不能丢下公务,轻率赶往草原。再者言,以他的身板,算计挖坑还成,和恶劣的气候对抗,冒雪深入草原,帮忙不用想,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
  单手托着下巴,杨瓒无声叹息,双目放空。
  帐上的影子,随烛火摇动不停变换。唯有打在帐顶的钝响始终不变。
  不知坐了多久,困意涌上,杨瓒打了个哈欠,起身回到榻上。陷入厚实的皮毯,加盖两层斗篷,仍是手脚冰凉,不停打着哆嗦。
  最后,将一件黑貂大氅抱在怀里,方觉少许温暖。
  蹭了蹭光滑的领口,仿佛有熟悉的沉香。
  眼皮发沉,杨瓒收紧手臂,在北风声中,缓缓沉入梦乡。
  草原中,顾卿领百名骑兵,沿汤河北上,一路顶风冒雪,至丰宁一带,终寻到百余圆顶帐篷,正是阿尔秃厮部营地所在。
  连日来,蓟州降下冰雹,草原也未能幸免。
  亏得骑兵多是夜不收和边军出身,早有准备,撑起皮毯和油布,挖开雪窝,几人挤在一处,靠着战马互相取暖,总能支撑过寒冷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