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114节
  顾青走出济王府的同时,一队身着便衣常服的骑士从王府后门出发,朝含光门离城而去,直奔蜀州青城县。
  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顾青反而松了口气。
  不必再与别人勾心斗角,不必再对别人卑躬屈膝,接下来便看彼此的造化了。
  脚步匆忙回到家,顾青跨进门便高声吩咐许管家收拾行装,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来。
  一头雾水的两位掌柜见顾青神情凝重,二人心头一紧,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问了我怕你们晚上睡不着,此事与你二人无关。”顾青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日常用品一边淡淡回道。
  郝东来心眼比较活泛,人也识趣,闻言马上道:“少郎君可有需要我二人相助之处?”
  顾青想了想,道:“你们在长安的四家商铺如今雇了多少伙计?”
  “五十多人,刚开张,不敢把摊子铺得太大。”
  “四家商铺全部关门歇业,五十多个伙计都派出去,离开长安分头往四个方向走,每到一个城池便悄悄张贴字报,字报的内容就说蜀州青城县令不惧强权,勇抗权贵,为失地的农户讨公道,被圈占农地的权贵所恨,权贵正派了刺客要宋县令的命。”
  两位掌柜大吃一惊:“宋县令被人刺杀了?”
  “听清楚了,是即将要被刺杀,不是已经被刺杀,两者有本质区别……你们最近没事多吃点猪脑,以形补形。”
  “少郎君收拾行装意欲何往?”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要回青城县。”
  二人大惊道:“明知刺客已去青城县,少郎君何必亲身犯险?”
  “我在长安已走进死局,再无可解,宋根生在青城县孤立无援,我回去与他共生死。”
  “少郎君不可!”郝东来拽住了他的行装包袱,急道:“恕我直言,少郎君不曾有杀人技艺,身手与寻常人无异,此去青城县有弊无利,甚至有性命之虞,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想别的法子帮宋县令。”
  顾青摇头:“人生数十载,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先衡量利弊再做,活着未免太可悲了。我曾经是这样可悲的人,但以后,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人。”
  “你们在长安好好待着,有什么动静可遣快马去青城县告之。”顾青将简单的包袱挎在肩上,拍了拍二人,笑道:“你们保重,我走了。”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二位掌柜惊急追出来,正要拽住顾青,却被顾青严厉的眼神吓到,不敢再动,郝东来鼻子一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顾青不会骑马,许管家给他备了马车和车夫,顾青刚将包袱扔进马车准备上去时,一道身影匆匆赶来,拦在马车前面,顾青定睛一看,却是李十二娘的女弟子,有点面熟。
  “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来不及了,我有急事,跟李姨娘说一声……”
  话没说完,女弟子却将车夫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另一手拽住缰绳,毫不退让地道:“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行路聚势
  女弟子的力气好大,顾青打不过她,于是果断决定变回乖巧状,乖乖地随女弟子去了李十二娘府上。
  进了府上前堂,堂上熟人不少,李十二娘坐在主位冷冷盯着他,旁边还有李光弼,陈扶风三人。
  顾青暗叹口气,他其实是想悄无声息离开长安的,然而看眼前的架势,似乎李十二娘他们都知道了什么。
  “李姨娘……”顾青乖乖行礼。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听说你要回青城县?”
  顾青好奇道:“我刚从济王府出来,李姨娘这么快便知道了?”
  李十二娘笑了:“莫小看我打听消息的本事,我还知道你此去青城县九死一生,你是去送死的。”
  顾青苦笑道:“我的身手……其实也不算弱,豁命相搏的话,还是能赚两个贼人的。”
  李十二娘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道:“小子狂妄得很,你若能打败我这一根手指,我便信你。”
  顾青脸色发黑,太侮辱人了,感觉有被伤害到。
  此时的顾青忽然有点后悔当初没听张怀玉的话,如果一直坚持蹲马步的话,就算身手方面看不出进步,至少也能锻炼一下腰肾,总之有利无弊。
  对方是长辈,顾青决定忍下这口气,事实如此,论身手的话,顾青确实连李十二娘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扭头看了看天色,顾青苦笑道:“李姨娘,若没什么事的话,小侄想先告辞,待我从青城县回来再与姨娘解释……”
  李十二娘悠悠道:“你这一去,恐怕回不来了。”
  “你离开济王府后,知道济王派了多少人马离开长安吗?总计一百多人,分批而出,应该都是王府豢养的死士,”李十二娘盯着他,道:“能被王府豢养的死士,身手可都是不凡的,一百多人的骑队,集结列阵一个冲锋,铜墙铁壁都能被他们敲碎,你靠什么拦住他们?就靠你和张怀玉吗?”
  顾青叹道:“我当然不会那么傻面对面与他们相抗,先逃得性命再说。”
  李光弼在一旁冷冷哼道:“你独自去青城县就是傻,顾青,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睿智,有勇有谋的少年,这次为何像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你独自回青城县有何用处?”
  顾青苦笑道:“谁叫我有一个拖后腿的朋友呢,只是拖后腿的朋友也是朋友,再说,张怀玉也在青城县,我担心她有失。”
  李十二娘摇头叹道:“你啊你啊,又闯了个祸,不过是个左卫长史,区区六品官儿,却敢挑衅大唐权贵最看重的土地田产,上次你与我说起此事时,我便知不妙。”
  “我与你父母皆立志行侠一生,游历天下所见所闻民间各种不公,归根结底大多因土地而起……”李十二娘神情黯然道:“这样的事太多了,多到我们心灰意冷,而那些圈地的权贵皆是有权有势,我们除了一身杀人技艺别无他途,只能选择偷偷搜集权贵不法证据,以武力或证据要挟权贵妥协退让,但我们从来不曾正面与权贵冲突过,我们知道其中的利害。”
  “土地是权贵的命根子,谁敢动他们便会疯狂报复,顾青,你与那位青城县令这次太莽撞了,如今济王府的死士已离开长安,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垂头道:“是,我知道已难善了,不管是善了还是恶了,终归要了了此事,今日此去青城县,逃命也好,拼命也好,我想带宋根生和张怀玉闯出一条活路。”
  李十二娘好笑地盯着他:“你们三人如何闯出活路?”
  顾青苦笑道:“小侄此时毫无头绪,先赶到青城县再说吧。”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连对亲人一句话都不交代,打算当那孤胆英雄独闯龙潭虎穴?你以为这是逞英雄当好汉的时候吗?”
  “小侄是不想连累李姨娘……”
  李十二娘道:“官场的事我不懂,只问你一句,此事从朝堂官场解决已无可能了,是吗?”
  顾青想了想,道:“是,朝堂官场皆是权贵朝臣,正如李姨娘所说,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断然不会帮我的,甚至还会落井下石。求贵妃娘娘帮忙也不行,杨家如今在大唐圈占的土地只会更多……总之,长安朝堂能走的路全都断了,我这才不得不孤身回青城县。”
  李十二娘站起身道:“我们的行装已收拾好,既然长安无路可走,我们便一同去青城县见识一下王府的死士们是何等身手吧。”
  顾青一呆,接着急道:“李姨娘万万不可犯险……”
  李十二娘神情平淡,横了他一眼道:“你能犯险,我为何不能犯险?不仅我要与你同去,他们也去。”
  说着李十二娘指了指陈扶风三人。
  陈扶风三人站起来大笑道:“你那位县令朋友虽说有点憨直,但总算是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儿,咱们行走江湖,求的不就是让好人长命百岁,助坏人早登极乐么,我等三人便随你走一遭,生死不论。”
  李光弼捋须愧然道:“我去不了,我是左郎将,又出身柳城李氏,我……”
  李十二娘瞥了他一眼,道:“行了,你的苦衷我明白,朋友交心,没有强迫的道理。”
  顾青仍摇头道:“李姨娘,真的不能去,您知道,此行九死一生……”
  李十二娘叹道:“莫说了,我意已决,当年你父母也是一声不吭便走了,死在那场恶战里,此事我引为生平最恨之事,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李光弼看着顾青道:“我虽无法与你同赴生死,但在长安我能帮你的会尽量帮你。”
  顾青小心地道:“能帮我调兵吗?万儿八千的,一通碾压过去,啥事都解决了。”
  李光弼失笑:“然后你我还有你那位县令朋友等着满门抄斩?此事若调了朝廷兵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未见兵部公文未得虎符的情况下调兵,形同谋反,大逆之罪,谁都救不了咱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顾青失望地道:“李叔叔您还是在长安帮小侄请几个道士做做祈福法事吧。”
  “这个,可以有。”
  李光弼笑了笑,又道:“虽然无法帮你调兵,但我身边还是有十几名亲卫,都是跟我从柳城出来的子弟,我命他们在门外待命,稍停你们一并带走,我已下了令,到了拼命的时候他们不会含糊。”
  正说着话,堂前飞快窜过一道黑影,张怀锦像只欢快的小耗子窜了进来,见到顾青惊喜不已,双手抱拳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哥……”
  随即反应过来,张怀锦急忙改口:“不对,顾阿兄……”
  说完张怀锦一改风风火火的模样,温柔款款地朝顾青垂头裣衽一礼,画面一度非常惊悚。
  顾青无奈叹气道:“三弟,你正常点好吗?”
  张怀锦造作地掩嘴轻笑:“顾阿兄说笑了,怀锦向来如此温柔大方,性情亦是文静可人,宜家宜室……啊!!谁?谁用豆子弹我?”
  张怀锦捂额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
  李十二娘端坐主位,气定神闲道:“我弹的,顾青没说错,怀锦你能正常点吗?再这般做作,我便要帮你请大夫来瞧瞧了。”
  张怀锦委屈地嘟嘴,跑到李十二娘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撒娇:“李姨娘,人家已经很正常了,近来我都关在家里老老实实读书绣花呢。”
  李十二娘嗤笑:“莫诓骗我,你分明是被你二祖翁禁了足,今日才偷得机会跑出来吧?来得正好,顾青和我马上要离开长安,你们好好道个别。”
  张怀锦一愣,接着望向顾青急道:“道别?为何要离开长安?离开多久?”
  顾青温和笑道:“离开几日便回,你在家乖乖读书绣花,等我回来。”
  王府死士已上路,顾青心情焦急,来不及与张怀锦多说什么,随口敷衍几句后便与李十二娘陈扶风和十几名李光弼的亲卫等人匆匆上路。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直到众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委屈地蹲在门口闷闷不乐地画圈圈。
  李光弼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蹲下,叹道:“刚才道别,你应该多说几句的……”
  张怀锦赫然抬头看着他:“为何?顾阿兄和李姨娘他们离开长安究竟去做什么?”
  李光弼心情沉重,长叹不语。
  ……
  鸿胪寺卿张九章府。
  风风火火的张怀锦一脚踹开了张九章的书房门,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张九章吓得手一抖,一幅飘逸洒脱的好字顿时全毁了。
  张九章又心疼又愤怒,拍案怒道:“张怀锦,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是要逼老夫将你送回韶州老家闭门思过吗?”
  话刚说完张九章愣了,张怀锦站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一张秀美可爱的脸庞满是泪痕,张九章愤怒的心情不翼而飞,上前心疼地道:“怀锦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怀锦抽泣道:“二祖翁,不好了,顾阿兄他,他……”
  “他怎么了?难道闯祸了?”
  “他和李姨娘回蜀州青城县了,听说要去与别人拼命,二祖翁,你快去救救他吧。”
  张九章心头一紧,急忙问道:“李十二娘也去了?他们与谁拼命?顾青惹着什么人了?”
  张怀锦抽抽噎噎将李光弼那里透露出来的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九章听完后眼皮直跳,神情顿时变得凝重不已。
  “二祖翁,您快给陛下上疏,告那些坏人!他们合起伙欺负顾阿兄……”张怀锦拽着他的衣袖道。
  张九章苦笑摇头,这种事如何上疏?一旦上疏便是得罪了满朝权贵,而且天子不一定当回事,权贵圈占民间田产之事是张窗户纸,大家心知肚明,天子明知圈占农田之事越来越难以控制,可他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因为这不是一家一户的权贵在干,而是几乎所有的权贵都有圈占田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