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14节
  李泌抿紧了唇。
  答案不言而喻,认真衡量起来,顾青当然比安庆绪的威胁大。
  安庆绪只不过是个纨绔败家子,就算如今叛军真正掌权的史思明,他也不过是一员将才,却算不得帅才,更干不了皇帝的活儿,朝廷任叛军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出现极大的矛盾,朝廷几乎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平了叛乱。
  但顾青年纪虽轻,却比安庆绪和史思明出息百倍。虽无枭雄之姿,却有雄视天下的实力,而且此人心志高远,性格坚韧,冷静睿智,所有帝王领导者应该具有的品质,他都有。
  这样的人比安庆绪的威胁大多了,他活着一日,李亨便寝食难安。
  “李泌,你说究竟是平叛为重,还是肃清权奸为重?攘外必先安内,叛军已转为守势,他们何时被平定,朕其实并不着急,平定他们是迟早的事。但顾青……安西军之患,甚于叛军,甚于洪水猛兽,此人不可不除,就算眼下除不掉,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实力,分化他麾下的安西军,今日此战,不正是好机会吗?”
  李泌苦笑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陛下,您或许太小看安西军了,世人皆云安西军天下无敌,这句话可不是胡乱吹嘘出来的。若此战过后安西军折损甚小,而陛下又失信在先,您与顾青的君臣关系可就尖锐了,而且会愈发激起他的反心,权衡之后,终究是弊大于利,臣请陛下三思,此时下旨令朔方军主力急行军,一切还来得及。”
  李亨摇头,道:“朕听说蜀军和河西军都并入安西军麾下,连李光弼也带着八千兵马投奔了他,而且顾青本人也没闲着,他私自还新募了两万新兵,如此算来,安西军实有十万控弦之士,李泌,这是一头越来越强壮的猛虎,此时朕若再不做点什么,将来更无法除此大患了。”
  李泌无法再劝谏了。
  在李亨的心里,他已分出了孰轻孰重。
  所有人都觉得当前第一要务是平定叛乱,迅速恢复大唐社稷的安稳,李亨表面上也是这么做的,在平叛这件事上,他与所有的臣子一样认真且迫切。
  可他心里真正的大患却并非叛军,而是顾青。
  他心心念念想要除掉的,也是顾青。
  只有除掉顾青和安西军,他的皇位才稳当,他才能像父皇那样奋斗几十年,再创一番大唐盛世。
  李亨眯着眼,沉吟道:“李泌,你说如果此时朕突然下旨,命郭子仪麾下朔方军掉转刀口,从侧翼向安西军发起进攻,可行否?”
  李泌眼皮一跳,急忙道:“陛下,此事绝不可行!这是在玩火!”
  “顾青麾下的安西军,陛下或许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的厉害,原本安西军在西域时便骁勇善战,顾青到任后对将士们操练愈严,而且听说后来顾青独创了一样非常厉害的兵器。”
  “此物可发出巨响,可喷火,一响过后,可中两百步外的敌军,臣听说过此物的厉害,当初的颍水之战,后来的收复洛阳潼关,包括今日三十里外的激战,此物皆有万夫莫敌之威。”
  李亨神情又变得难看起来,缓缓道:“此物朕也听说过,据说叛军对其闻风丧胆。”
  李泌接着道:“以安西军如今的实力,今日就算没有朔方军,安西军必然也能大获全胜,朔方军失信未至,陛下或许还能用言语搪塞过去,想必顾青就算恼火,也只能忍了这口气,但陛下若下旨令朔方军主动进攻安西军,不仅朔方军必败,而且战后顾青必反。”
  李亨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咬牙,时而握拳。
  良久,李亨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淡淡笑道:“朕只是随口开句玩笑,就算朕欲削弱安西军,也不会做出自相残杀之举,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哈哈。”
  李泌迟疑地看了李亨一眼,嘴唇嗫嚅几下,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李亨沉吟片刻,道:“李泌,你速去中军向郭老将军传朕旨意,全军止步,原地休憩,命身陷敌营的封常清寻机突围,将朔方军撤出战场,告诉封常清,可令将士丢弃一些兵器和铠甲,做出丢盔弃甲的姿态,我朔方军非不战也,实是叛军剽悍,朔方军不可胜,故败撤。”
  李泌知道这是李亨早就打定好的决定,聪慧如他,自然不会再劝,否则便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了。
  于是李泌叹了口气,从銮车上退出,找人传旨去了。
  ……
  战场上鏖战仍酣。
  神射营一路势如破竹,从正面向叛军中军缓缓推进,马燧所部骑兵已将叛军全数歼灭,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压在神射营的左右侧翼,一边保护神射营,一边寻机歼灭叛军。
  与此同时,一万蜀军已绕到叛军大营的南北两端,在双方鏖战激烈之时,蜀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向叛军发起了进攻。
  一万人的进攻对原本有十万人的大营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调拨两支兵马冲上去灭掉就好,可此时的一万蜀军在南北突然发起进攻,却十足给不堪重负的骆驼背上又压了一根稻草。
  此时的叛军已是腹背受敌,尤其是正面的安西军节节逼近,安守忠调拨了好几批兵马对神射营发起自杀式冲锋,然而所有的兵马仍然无法突进至神射营的百步之内,一轮枪响便倒下一大片,如此迅速且惨烈的伤亡,不仅无法歼灭神射营,反而令叛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已经跌至谷底,眼看整支叛军都要崩溃了。
  相比叛军的绝望,冲在正面第一线的孙九石和马燧却越来越兴奋。
  左右环视周围,孙九石朝隔得远远的马燧相视一笑,然后孙九石高举起右臂,大声喝道:“弟兄们,再加把劲儿,今日咱们神射营立了大功,回头公爷重重有赏,今日咱们索性打穿叛军中军,咱们弟兄们人人都讨个官儿当当!”
  神射营将士也兴奋起来,阵列仍然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一边推进一边开枪,枪响伴随着狂笑,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喜庆。
  一骑快马这时从南面的蜀军阵列中绕了过来,疾驰到神射营阵列后面时,马上的斥候一脸惊怒道:“孙将军,马将军,你们莫急着推进了,刚刚后军的朔方军突围跑了,叛军的西面已打开了缺口,咱们没法全歼他们!”
  孙九石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哪个杂碎领的兵?临阵脱逃,弃友军于不顾,朔方军全都是杂碎!”
  斥候来不及与他多说,狠狠一踢马腹,飞快向前跑去,他要马上将这个消息禀报顾青。
  第五百七十四章 潼关会战(中三)
  顾青收到斥候来报,朔方军忽然突围后撤时愣了片刻,旁边的杜鸿渐和李辅国则一脸讪然,羞愧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青斜眼瞥着二人,冷冷道:“朔方军后撤,是否意味着此战已结束,我安西军也可后撤了?”
  杜鸿渐露出苦笑:“公爷,此事尚未查清,或许是朔方军将士自己败逃也不一定……”
  顾青冷笑:“突出重重包围后撤,有这等威武奋勇之力,何须败逃?若无将领指挥,若无上面的命令,他们会如此井然有序地突围后撤吗?杜侍郎,你是文官,我可是指挥过不少战事了,战场上的情势难道我不如你看得明白?”
  杜鸿渐语滞,面色羞愧讷讷不能言。
  李辅国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是阉人,心思可比杜鸿渐灵巧多了,于是堆起满脸笑容,轻声劝道:“公爷,不管是什么原因,事实已然如此了,此时安西军攻势已渐成,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厮杀,而叛军败局已定,就算朔方军退出了,安西军仍有余力将叛军全歼,安西军独享泼天大功,对公爷和将士们亦是一桩好事,功劳越大,陛下封赏越丰……”
  顾青冷笑道:“情势自然是这个情势,安西军也能完成对叛军的全歼,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究竟是谁下令让朔方军后撤,大家心里有数,这笔账以后会算的。”
  李辅国额头冒汗,连连道:“是是,公爷度量宽宏,先将叛军全歼,后面的事,奴婢愿为公爷上疏,请天子严惩私自下令朔方军后撤的祸首。”
  顾青看着他微微一笑:“这个祸首必须严惩,就不知天子会把谁揪出来背锅呢?”
  李辅国迷茫地道:“‘背锅’的意思是……”
  顾青哈哈一笑,也不解释,对旁边的韩介厉声道:“韩介,传我军令,神射营和蜀军继续进攻,朔方军指望不了了,但咱们安西军也能独自将叛军一口吞下。”
  亲卫飞快跑出去传令了。
  叛军大营内外,原本因朔方军突然后撤而迟滞的攻势,在得到顾青的命令后,孙九石领着神射营继续推进,马燧所部骑兵紧紧护着神射营的左右侧翼,后面的两万蜀军紧跟,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清理战场。
  ……
  潼关南面三十里外的丛林里,两万安西军骑兵静静地埋伏在山道两旁,人衔枚,马裹蹄,就连马嘴都戴上了嚼头,防止战马发出异声。
  沈田伏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不耐烦地看了看天色,狠狠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根,喃喃骂道:“这条道该不会啥都没有吧?老子可亏大了,孙九石那混账在前方打得风生水起,老子这里连只鸟都没有,功劳全被那小子占了……”
  一名部将凑过来,轻声道:“常将军奉命牵制长安的叛军,差不多到时候了,若叛军追击,此路是潼关的必经之路,咱们再等等,多半不会亏的,兄弟们都等着立功领赏呢。”
  沈田嗯了一声,沉着脸道:“派一批斥候出去,搜索附近方圆五里内的丛林山道,遇到叛军的斥候一定杀了,不可使任何军情传回长安,让史思明变成瞎子聋子,常将军出兵牵制时才会更有效。”
  部将匆匆离开传令去了。
  沈田摸着颌下粗短的胡须,神情陷入沉思。
  作为顾青麾下安西军内排名前几的大将,沈田不再是当初那个从于阗镇败退的小将,随着岁月流逝,经历的战事越来越多,沈田已渐渐有了大将之姿,如今的他除了对战事指挥很内行,更多了几分对政治的敏锐。
  安西军必然能收复长安,叛军的败退和歼灭亦是迟早的事。当安西军中所有将士都兴高采烈,脑子里只想着如何博军功,如何用敌人的首级换封赏时,沈田想的却是安西军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天下恢复了太平,朝廷开始正常运作,那么天子与顾公爷之间的矛盾也将愈发被激化,这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任何帝王能够忍受君权被挑战,当臣子手握重兵,天子绝不会容忍这种现状,天子与顾公爷之间将来必有一番明争暗斗。
  沈田暗暗握了握拳头。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对沈田来说,朝夕相处的情分比所谓的忠诚重要多了。当初那个从于阗镇败退,被所有人嘲笑轻蔑的时候,唯独顾青没有看不起他,不但马上将他收入麾下,还给了他充分的信任,这些年对他如同亲兄弟一般。
  虽然顾公爷身上小毛病不少,比如贪吃,挑食,喜欢捉弄人,那张嘴损起人更是歹毒无比,但正是因为他身上这些小毛病,才显得愈发真实。
  跟在顾青身边这些年,沈田知道他是个有底线,也有梦想壮志的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对这个世界未来的期望甚至有些理想化。
  这样的人,不该被肮脏的朝堂争斗所埋没,更不该成为被鸟尽弓藏的牺牲品。
  英雄不可被剪羽翼,安西军是顾公爷立世的全部资本,平叛之后,这支军队绝不能被天子削弱分化。
  沈田暗暗抚了一下胸口,他的怀里有一份条疏,准备向顾青谏言。
  那是一份关于对安西军奖惩制度改革的条疏,是沈田冥思苦想很久才总结出来的,有了这份条疏,安西军将士能被激发出更强的战力,以及更忠诚的心。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山路奔来,沈田下意识直起了身子,眯眼向丛林下方的山道望去。
  来人是斥候,他在山道便勒住马,像只灵巧的猴子飞快窜上山,找到了沈田。
  “沈将军,长安城外大乱,常将军奉顾公爷之命骚扰牵制长安城叛军已见效果,叛军四万余人正对常将军所部追击,常将军有意将叛军朝潼关诱引,大约半个时辰后,常将军所部和追击的叛军将会路过此地。”
  沈田大喜,站起身道:“总算轮到老子发威了!还以为这次伏击捞了个空呢,哈哈,传令左右约束部将,隐蔽身形,等叛军路过,记住将叛军全部放过去,封死他们的后路,然后与常忠所部前后夹击,此地便是叛军的埋骨之所!”
  ……
  常忠率两万安西军骑兵飞驰在通往潼关的山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面是叛军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全军看起来有些狼狈,在被叛军追击的途中,常忠下令故意丢弃一些旌旗和铠甲,做出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样子,将士们都照做了,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憋屈。
  将士们憋屈,常忠更憋屈,骑在马上不停往后眺望,嘴里骂骂咧咧道:“老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追得像一条野狗,安西军从未打过败仗,何时如此狼狈过?”
  一名部将笑道:“常将军,咱们只是做戏罢了,前面再行二十里,叛军就会后悔爹娘少生一双腿了。”
  常忠喃喃道:“但愿沈田那混账不要拖后腿,咱们经过时他若选错了战机发动,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沈将军是从安西四镇慢慢走到今天的,他的才干可不差,顾公爷选择让他在山道边设伏自然是有过考虑的,末将相信顾公爷的眼光。”
  常忠看了看憋屈逃命的将士们,又道:“让兄弟们打起精神,马上就反攻了,逃命是做戏,别把戏当真了。”
  部将传令去了,常忠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安西军将士的军心士气自然无可挑剔,说他们是大唐仅剩的一支钢铁般的军队也不为过,但是叛军被赶出关中,退回河北以后,朝廷平叛之战仍将继续,若欲保持将士们的蓬勃斗志,安西军的奖惩制度也该有些调整了。
  一支虎狼之师,最重要的是让大家都有肉吃,与敌交战之时他们才会更加悍不畏死。
  半个时辰后。
  “常将军,前方便是沈将军设伏的山道了!”一名部将大吼道。
  常忠冷叱道:“声音再大点儿,你索性去叛军的队伍里大声告诉他们前面有埋伏。”
  部将讪讪一笑。
  常忠道:“传令将士们,驰过前方山道后继续向前,待后方沈田所部封死叛军退路发起进攻时,咱们便掉头杀他个回马枪!”
  四周亲卫一片轰应。
  两支队伍在山道上飞快奔驰,一前一后,隆隆的马蹄声掩盖了山林里的虫鸣鸟叫,也掩住了丛林深处的浓浓杀机。
  四万人的叛军仍在死死追击着常忠所部。
  他们之所以敢放开手脚追击,是因为早有军报送入长安,安西军主力正与安守忠的十万叛军在潼关鏖战,常忠这支兵马出现在长安城外委实有些意外。
  史思明经过判断后,觉得这应该是一支孤军,打算趁两军潼关鏖战之时浑水摸鱼攻打长安城,于是史思明调拨了四万兵马毫无顾忌地追击常忠这支孤军。
  于是四万叛军从长安出发,一路追击常忠,一直追到离潼关仅距三十余里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