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大结局(上)
  邵衍快步出了长公主府,脸色阴沉冷冽,宛如凝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有种风雪欲来之感。
  信是时烜递来的,他约了邵衍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五更三点,北山女院的黎山阁。
  时间不等人,他与时烜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对方是一个疯子般的人物,上一次在颍川州,稍有疏忽,他与沈碧月都可能葬送在那里。
  天风已经调人去了,身边只余一个奇风,他让奇风速速回去找玄衣,前些日子定好的计划要提前拿出来用了,必要将鬼手在永安城的剩余党羽都给挖出来。
  时烜隐匿了许久都没消息,今日敢做出这么大的动作,一定是提前做了安排的,他已失了先机,后续不能再出错。
  夜间的北山女院虽然没人,但守卫依旧森严。
  邵衍早就熟知北山女院的守卫换班规律,借着夜色掩映,他轻车熟路地绕到天禄阁侧面,黎山阁就在它的附近,漆黑浓重的夜里,他就像是一只蹲伏在暗处的巨兽,给人一股阴森恐惧之感。
  他不怕鬼怪,只是故地重游,却是被人逼迫着来的,这种感觉怎么想都憋屈得很。
  当初他与沈碧月发生争斗的那块地方就在黎山阁后面,他并不靠近黎山阁,只是在不远处观察,张望,但周围没有丝毫动静,仿佛压根就不存在有人埋伏。
  守卫还未巡逻到这一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靠近了黎山阁,越走近,他就越发现周围的确是没有人的。
  待绕过外围一圈,他在黎山阁的背面站定,伸手摸在厚厚的砖墙上,感受着墙面凹凸不平的质感,用力推了几下,没动。
  他的记忆里没有如何进去的这一段,只有在外头与沈碧月发生争斗,然后直接在里头醒来的两段记忆,像是被人从中间裁剪了,空空如也。
  犹记得那时候沈碧月说,她是被他带进去的,邵衍摸着墙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指放在唇边用力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漫开,他用力挤压伤口,将伤口压到墙面上。
  没一会儿,墙面像是被熔岩化开了一道缝隙,由浅至深,他微微往前倾,整个人瞬间没入了墙面,月色渐渐移动,逼退墙面罩下的阴影,将墙面上的粗糙颗粒映照得清清楚楚。
  巡逻守卫正好走到附近,绕着黎山阁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就又往另一头走去。
  邵衍听着外面的动静消失,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轻咳一声,果然要进黎山阁,还是要以他的血为媒介。
  里头依旧跟他上回来的一样,布满灰尘,轻吸一口气都是满鼻腔的尘土,他找到上回进去的入口,移开书架,露出甬道的入口,顺着倾斜而下的甬道,他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黎山阁之外,天禄阁附近,两道人影渐渐从夜色中剥离开,一道瘦长人影站着,另一道纤细人影被迫压着跪在地上。
  “邵家的天下,仍旧是邵家的,可惜不是你的。”跪在地上的人低声说,声音里带了点喘息,身上有伤,让她不能正常说话。
  “邵家的,自然就是我的。”那瘦长人影猛地抓住她的长发,用力往上揪,瘦削的下巴扬起一抹屈辱却不甘的弧度。
  “睁开眼看看,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好戏,你们都会喜欢的。”
  “你除了躲在暗处出手,还会做什么!叛党余孽,也就只配做阴沟里的老鼠。”
  “可怜的姑娘,你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嘴硬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列人马自远处赶来,他们不惧怕巡逻的卫队,但凡经过之处,巡逻卫队甚至要对他们行礼,很快就到了黎山阁。
  “擅闯禁地者,罪当诛,就连当朝豫亲王都不能避免,可惜了那样一位美人。”
  另一人只是紧紧盯着被夜色笼罩着的黎山阁,没有说话。
  ***
  长公主府自邵衍离开后便灭尽了灯火,只余下回廊下的几盏微弱烛光。
  邵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心神不宁,或许是因为邵衍晚上过来大闹一场,搅得她心情有些郁结,实在睡不着,便披上外衣,打算去院里走走,她不打算叫醒明玉,只想一个人静静。
  刚走出小院,绕到前庭,就听到顺着夜风传来的微弱动静。
  兵刃相接,拳脚过招,尽管声音极其微弱,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从前李清君喜欢在天未亮的时候在院里练剑,一开始隔得远,她听得不甚清楚,后来她会有意识地去寻找他的声音,到后面竟是养成了极其敏锐的听觉。
  府外,天风领着豫王府的府卫将整个长公主府包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虫子都溜不进去,短短一个晚上,先是遭遇了一波莫名其妙的偷袭,后来便是江燎与秦召一前一后到来,身后皆是几列小队,人数虽少,却个个都是精英。
  “太后病危,急需见长公主殿下一面,我等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长公主殿下入长乐宫面见太后,天风侍卫,还请莫要令臣等为难。”说话的是秦召,他语气之严肃,眉头连皱一下都嫌多余,着实让人看不出里头要请的长公主正是他的亲表姑。
  倒是江燎露出调侃的笑意,“天风侍卫,可别刁难秦大人了,陛下那边有令,长公主殿下又是他的亲表姑,他只会恨不得将人给带走,何须你们豫王府的帮忙看人。”
  天风面无表情回道:“非小人不肯放人,长公主殿下涉嫌勾结外贼,冒犯豫王殿下一案,殿下有令,涉案人等,不得随意放出,这不仅是殿下的意思,大宁律法上头也写得清清楚楚,秦大人与小将军莫要为难小人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大人,您看这要怎么处理呢?”江燎面上无半点正色,像是在说些玩笑话,惹来秦召冷眼。
  “陛下只是想召长公主殿下进宫,并非为她脱罪,天风护卫该是误会了。”
  “与他说那些做什么,大晚上的派了这么多人在这儿守着,跟守犯人似的,可不就是把长公主殿下当成凶手了,还不如直接抢了人再说。”不等秦召阻止,江燎已经命他手底下的人上前抢人了。
  “小将军!住手!”秦召怒喝道。
  江燎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与天风对上,他跃跃欲试,恨不得跟对方大战几百回合,以前碍着邵衍不敢动手,今日总算是逮到机会了。
  两方人马在夜色里扭打成一团,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倒是没人有性命危险。
  秦召看着眼前的场面,眉头拧成一个结,却也没再上前阻止,只是冷着面色站在一旁。
  “大人,不让他们住手吗?”边上一个府卫开口问,却被秦召冷冷堵了回去。
  “眼下这情况能停得下来吗?等他们打累了全都抓起来,带回去!”
  那人惊了一下,“全部是指?”
  “没长眼睛吗?”
  秦召揉揉眉心,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人默默把头缩回去,不敢再问,头往回缩得太快,以至于他没来得及看见秦召稍微放松了一些的脸色。
  邵岚走到门口,拍了一下正扒着门缝偷看外边情况的门房的肩膀,那门房吓了一跳,差点就没喊出声,回头一看,是个长发飘飘的女鬼,再一细看,竟然是长公主,连忙跪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门房不敢有所隐瞒,将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了邵岚。
  邵岚眉头稍拢,听完之后只是眼神幽深地望住门板,沉默了许久,门房觉得长公主的情绪有些不对,挠挠头回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只能继续陪着长公主待站在门后。
  外面的打斗声还未停止,稍微大声一点就足以吵得人不得安眠。
  “若他们退兵,你......”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人的脸,声音便也更加清晰起来,邵岚的声音听起来显然有些干涩,“你让天风找本宫,本宫......”
  长公主这样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少见,但门房还是很识趣地连声应道:“小人明白,殿下尽管放心。”
  “明白就好。”邵岚眼神掠过复杂,随即微微一垂,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幽暗的夜色拢住她单薄的身影,有些摇摇欲坠之感,门房在后边看得心头都揪起来了。
  说来长公主,那也是个可怜人啊。
  ***
  太后病危的消息,并非虚假,只是这个消息除了长公主以外,再没有透露给其他人。
  张家犹还自顾不暇,最近杭硕查案完全不留半分情面,朝官府上该查就查,家眷能用吓唬的绝对不用软手段问话,凭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顺藤摸瓜,还有一份不知道哪里来的书信当做证据,查到怀王头上不说,竟将张家也拖下了水。
  南风之事是先帝亲自定罪,下旨满门抄斩的,按理说是绝对不能再翻案的,只是南风一案当初掀起的风波太大,百姓对此事投注以极大的关注,也不知是哪个人将杭硕正在查的案子泄了风声出去,当初就对南风又爱又恨的百姓们顿时倒向一边,自发聚集在一块儿,按指印上书请求朝廷彻查南风一案。
  面对民间的请愿,皇帝本不愿理会,但后来事情越演越烈,几乎大半个州县的请愿书犹如冬日落下的雪花,纷纷扬上皇帝的案头。
  朝臣有人反对过翻查此案,但秦家与孟家皆对此事保持沉默,沈家也难得没站立场,张家见势不对,也只能硬着头皮保持沉默,只是私底下让自己这边阵营的朝臣多多上谏,务必不能让南风一案有见天的机会。
  正在皇帝犹豫不决时,杭硕站了出来,他以项上人头担保,决不放过任何一桩疑案,大宁不可冤枉良臣,不可错过奸贼,更不可欺骗百姓。
  杭硕的话似一锤重击,狠狠敲打在皇帝心头,看着案头厚厚一叠请愿书,皇帝在御书房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形容憔悴地出来,眼神却充满坚定,下令彻查南风一案。
  皇帝的命令让许多人都慌了,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怀王与张家,就算太后在宫中的消息真传过去了,以张家如今的情势,只怕是雪上加霜,让张承更是头疼欲裂。
  太后这几日跟见鬼了一样,非嚷嚷着秦贵妃要害她,夜里压根就睡不了觉,几日下来,眼下已然青黑一片,善水没法,只得派人去禀告皇帝,却得来皇帝并不在宫中的消息。
  “你问清楚了?陛下不在宫里?”
  去打探的小太监点头如捣蒜,生怕善水不相信他,“善水姑姑,这都是钱公公告诉奴婢的,陛下昨晚上就出去了,至于去哪里,钱公公没说,奴婢也不敢问。”
  善水的面色凝重,且不论守在长乐宫附近的侍卫,整个皇宫内的卫队守备想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动,这几晚太后没睡,她也没能睡得下,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动静。
  以往还没有这样大的动静,宫内卫队调动得如此频繁,怕是宫中也不太平了。
  她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转身往殿内走去,太后似乎又发起病来了,在里头嚷嚷个不停,以她那副虚弱的身体,怎堪忍受这样的痛苦。
  背过身的善水没注意到身后的小太监缓缓抬起脸,一双眼睛冰冷空洞,四下扫了眼,趁着其他守在外头的宫仆与侍卫没注意,身影一闪,也跟着善水进了殿内。
  没过一会儿,善水的声音在里头响起,喊着外面宫仆的名字,一个个将人唤进去。
  主守长乐宫的侍卫统领也没怀疑,只以为是太后发病,善水一个人处理不来,喊人进去帮忙了,果然过了没一会儿的时间,太后的声音停了,那些宫仆也出来了,各自散开守住自己的位置。
  天边慢慢露出鱼肚白,一道瘦削的人影接近长乐宫,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差不多身形的人,侍卫统领正要上前拦人,忽然发现来的人是豫王。
  邵衍穿得一身齐整,走路的速度很快,不像平素的轻缓懒散,他面色冷凝地问道:“太后呢?”
  “太后娘娘还在殿内歇息,殿下若要见太后娘娘,还请通禀善水......”
  “不用了。”邵衍盯着紧闭的宫门,快步就往里头走,侍卫统领压根阻拦不及,倒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名侍卫没跟着进去,识趣地守在外边。
  他猛地推开门,殿内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雅安神的香气。
  外殿无人,至于内殿,不止一个人。
  本该躺在床上的太后被扔在了地上,霸占了她床头的男人一脚踩住脚踏,另一只脚单膝屈起踩在床沿,在他膝盖下边,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床下的脚踏上,下巴被紧扣着扬起,一把雪白锋利的匕首横在纤细雪白的脖颈上,微微用力就划出一道血痕。
  乍一看到邵衍,那人有些诧异,眼神往后一看,落在对方微微濡湿的发上,随即笑开:“你竟然能活着出来,手足相残的戏码果真好看,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了。”
  邵衍微微眯起眼,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太后,她看到邵衍就像是见了鬼,嘴里喃喃喊着“秦悦”的名字。
  “皇帝死了又如何,没有龙符制衡,大宁一旦乱起,四疆必定蜂拥而上,蚕食大宁这片辽阔的疆土,你什么都得不到。”
  “原来你们以为我想要这个皇位。”时烜漾开浅浅的笑,“怎么会呢,叛党是没有资格坐上皇位的。”
  “你想做什么?”
  “我的母亲是下贱的歌女,无意怀了建王邵昱的骨肉,也就是我,我一出生便不被他所承认,他甚至不愿赐我名姓,我的母亲便给我取了个小名团圆,直到死,她都做着会被建王承认母子名分,并接入府中的美梦,后来我便给自己取了时烜这个名字,建王的血亲几乎都被屠尽了,只剩下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卑贱血脉。”
  “你果真是建王的后人,但可惜了,他做得不错,皇室最讲究血脉的正统与尊贵,生来带有卑贱血脉之人,不配坐上龙座。”
  时烜挑起眉梢,眼里却闪过阴霾,他收紧手下的匕首,笑问道:“你这么说,就不怕我对她动手吗?”
  “你会杀她的,但还不到时候,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我,只有我有这个能力完成你祸乱大宁的计划。”邵衍不着痕迹地步步走近,“但你没想到,你在我身上加诸的一切苦痛,会被她所化解。”
  “看到了吗,小姑娘,他想抓我,却不愿管你的死活。”
  时烜握紧她的下巴往上提,像是提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露出一截脆弱雪白的脖颈,嘴唇凑到渗了血的伤口边,覆上,用力一吸,细细密密的疼痛袭来,疼得她瞬间皱紧了五官,浑身酥软无力。
  邵衍眼神一暗,几乎能蓄起风暴,他刚往前走一步,时烜已经高举匕首,对准她的心口。
  他抬起脸,薄唇上满是殷红的鲜血,他伸舌舔净,眼神极具挑衅,“还记得吗?你的奶娘就是在你面前被阮娘吸干了血液而死。”
  邵衍没说话,垂在两侧的拳头紧紧攥紧,手背爆出的青筋代表了他此刻的怒气盈满。
  “阮娘可真残忍啊,对一个九岁的小孩儿也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我第一次见她做出那样的事,简直是大开眼界,便央求她教了我,那样一个人物竟死在了你的手里,想必你也同她一般残忍。”时烜的眼里现出痴迷,有些怀念,还有些惋惜。
  他抬起沈碧月的一只手臂,撩开袖子,雪嫩的手腕上三道长短相同的伤口,还往外渗了血,他将腕上的伤口凑到唇边,还想再故技重施一次,却不料举着匕首的那只手被人抓住,他下意识低头,对上沈碧月泛着冷意的目光。
  她用力握紧拳头,将手腕直接堵到了时烜的唇上,轻声道:“不是喜欢吗?给你喝个痛快。”
  时烜的眸光微闪,竟是松开了匕首,捧住她的手腕用力吮吸了起来。
  邵衍看着这一幕,脸色愈发难看,他本想趁机上前制住时烜,却见沈碧月递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靠近,他只能按捺住心底的急切怒气。
  伤口开裂得越发大,时烜似乎不满意,牙齿用力咬开,血液飞快流失,她的脸色也渐渐雪白起来,但她还是忍着疼,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时烜的头上轻轻抚摸。
  “阿烜,好喝吗?”
  “阮娘的,什么都好。”时烜神色痴迷,停下了喝血的动作,仅是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头还在沈碧月的手心蹭了几下。
  邵衍这下看出沈碧月想做什么了,她应该是发现了攻破时烜的弱点,只是这样下去,怕她的身体受不了,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依旧好看不起来,甚至想冲上去狠狠打她一顿才能消气。
  自作主张的蠢东西!
  沈碧月可没心思去理会邵衍的难看脸色,她慢慢安抚着时烜,一边轻声问:“为了阮娘,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夺龙符,颠覆大宁,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