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他们说话间,上官婉儿已迈开步子,引着微有些醉意的沈言避开凉亭,往另一条小道上走。
  上官婉儿道:“江湖之人做事全凭喜恶,他们的酒只会与投契的人喝。我听说,在朝廷中若没接到沈爷的喜帖,证明他还不够重要,若江湖中人没有接到沈言的喜帖,证明他不是豪杰。虽然,现在沈爷已经功成身退,可影响力却丝毫未减,沈爷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沈爷能够再为朝廷效力几年,大唐肯定会出现一个更叫盛况空前的太平盛世。”
  沈言笑道:“上官姑娘见我喝醉,就一碗接一碗地给我灌迷魂汤。说实话,上官姑娘今天是来喝我喜酒的,还是替娘娘做说客?”
  上官婉儿道:“若沈爷愿意继续为国效力,我就是来喝喜酒,顺便做说客。若沈爷决心归于平淡,那么,我今天只是来给沈爷道喜,至于,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当作是小女子对沈爷的无限敬仰之情。”
  沈言无奈地笑了笑:“早知道会在这儿遇到上官姑娘,还不如让他们把我灌醉。我这大半生都官场中摸爬滚打,突然有一天感到累了,也厌倦了,就想离开,换另一种方式生活。一个已经失去斗志的人,就不再适合官场,也不能再创造价值。这个道理对于上官姑娘来说,应该不难理解。”
  见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官婉儿知道不便再劝说,因而,她便转移话题道:“之前,听说沈爷的婚事,我一直很纳闷,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逍遥了半生的沈爷动了凡心,为她成家立室?今天,在席间听人说,沈爷的这位新娘子不但是豆蔻年华,而且貌美无双。果真,只有这样的绝代佳人才能配得上沈爷。”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到一处小园,沈言看到园中的牡丹花,他突然停下脚步。他离开神兵司后,就让人将以前住所的那些牡丹花移栽到了这里,他没有再打理,也没有再来看过这些花,只是吩咐府中的下人照看它们。
  今天,他娶了十三娘,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想来看看这些牡丹花,所以,在没碰到上官婉儿之前,其实他是要来这里的。
  可走到半道上,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十三娘,他上下打量自己这身的喜服,便转身返了回去。可偏偏这么凑巧,竟在半道上遇到了上官婉儿,又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到了这里。
  此时,上官婉儿见沈言突然停下了来,又看到园中的牡丹花,突然想起在凤仪宫也有相同品种的牡丹花,又想起多年前,武后曾说过关于“短暂的绚烂更值得回味”的那番话。
  她不禁联想到沈言与武后之间的关系,不由得暗暗地吃了一惊。
  她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便试探性地说道:“这园子里的牡丹花开得真漂亮,在凤仪宫也有同样品种的牡丹花,每当花季推开寝殿的窗户,就能看到它们,很是赏心悦目。这样品种的牡丹花虽然稀有难得,可惜,花期太过短暂。”
  听她这么说,沈言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过后,他喃喃自语道:“原来她一直都种着那些花,究竟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或许,我们两个人都错了。”
  见他如此,上官婉儿一脸担心道:“沈爷”
  沈言打断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嗯。”上官婉儿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开。
  她刚回到院中没多久,喜宴就散了,她便带着同来的两名小宫女回到宫中。原本她一回来就应该到麟德殿复命,可此时,她并没立刻去见武后,因为,沈言和武后的事给她带来太大震撼,直到现在她还没缓过神来。
  待整理好思绪,她发现已经在自雨亭中呆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慌忙赶到麟德殿,幸好武后还没回寝宫,她进了殿,看到武后正在和相王李旦说着话。
  相王李旦是武后和高宗的第四个孩子,这些年一直都在地方任职,鲜少回到长安。随着李贤因为谋逆罪被贬为庶民,流放到了巴州,李显被封为了太子,成了政治对手,而原本贴心的小女儿太平出嫁了,又因为袁一的事整日失魂落魄,难得进宫一趟。
  对于武后来说,在情感上,她希望这个没有权利冲突的儿子回到自己身边,从政治上来说,武后需要一个能够制衡太子的人,而最好的人选莫过于相王李旦。因为这诸多因素,最近,武后便将在冀州的李旦调回了长安。
  上官婉儿见了李旦,便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相王。”
  只见李旦身着紫色圆领官服,腰间系着一条饰以兽纹的金玉带,束起的发髻上戴着白玉冠。
  他的言行举止有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他唇边留着两撇精致的短须,他虽然年纪与太子李显相仿,可却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
  李旦见上官婉儿给自己行李,摆了摆手了示意免礼,而后,笑道:“今天,本王与上官姑娘可是第二回见面了。”
  上官婉儿道:“是的。在沈爷的喜宴上,奴婢与王爷同在一席。”
  “虽然,本王多年没见过公主,可在本王的记忆中,这个皇妹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闯祸精。有时候,她要是任性起来,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拿她没辙。今天,在喜宴上,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可见上官姑娘能把公主说得服服帖帖,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听李旦说起这事,上官婉儿慌忙解释道:“其实,这件事是……”
  李旦笑着打断道:“本王知道,上官姑娘多喝了几杯嘛!”
  一旁的武后见上官婉儿满脸尴尬,便出面打圆场道:“婉儿的酒量向来都很弱,一喝酒就糊涂,遇到饮宴本宫都不让她沾酒。想必这回,本宫不在,有些礼数她又不好推辞,便硬着头皮喝了几杯,才会闹出笑话来。婉儿,事情是不是这样?”
  上官婉儿深知,自己作为奴婢在喜宴上那样教训太平,往大里说,那可是以下犯上之罪,往小里说,也是对主子不敬。
  现在,武后把整件事定性为笑话,无疑是替上官婉儿开脱,也是堵住在场其他人的嘴。
  见武后如此顾全自己,上官婉儿心中很是感激。她回答:“娘娘说得没错,奴婢以后定要练练酒量,若再碰到那样的情况,也不至于那样失礼。”
  武后点点头,向李旦道:“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告退,早些回府歇息去吧!”
  待李旦退下后,武后向上官婉儿问道:“今天沈府怎么样?”
  上官婉儿心想,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到这样的问话,一定以为武后只是随口一问。
  第170章 一举两得
  可现在,上官婉儿却留意到,武后在说话时,刻意省略了“喜事”两字,而且,她的声调绷得很紧,说话时视线低垂。
  虽然,武后种种紧张的神态都发生在一瞬间,可上官婉儿还是准确地将它们捕捉到了,上官婉儿向来都能观人于微,很多人以为这是种天赋,可她认为这是一种积累,当见识过许多形形□□的人,这种积累便水到渠成。
  有了这番心思,上官婉儿考虑到武后的感受,便将刻意不提沈府的热闹非凡,新娘的貌美无双,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一切都挺好的。”
  武后道:“听说,新娘子不但是豆蔻年华,而且貌美无双,沈言一把年纪,能娶到这样的女人,一定高兴坏了吧!”
  上官婉儿感到话中带着浓浓的醋意,她未曾想到平常威风八面的武后也会有这样一面。让她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面前这个冷冷冰冰的人,突然多了那么一丝丝的温度。
  上官婉儿回答道:“新娘子长什么样,奴婢没有看到。至于沈爷,可能因为忙着应付那些爱喝酒的宾客,奴婢只看到他为此叫苦不迭。”
  听到这话,武后嘴角闪过一丝微笑:“谁让他今天是新郎,就该让他受苦!”
  正在这时,在殿外的太监走进殿中,将一封信呈给了武后。信是由武后派去召袁一回长安任职的吏部官员写的,信上说袁一对诏令置若罔闻,一直都不肯启程返回长安,因为袁一的拖延,他恐怕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长安复命,希望武后再酌情宽限他几天。
  当武后将信看完,大为恼火道:“袁一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竟然敢违抗皇命!本宫就再给他几天,若他再不滚回长安,就让吏部的人把他的人头带回来,这样反倒干净!”
  上官婉儿知道,若惹得武后不痛快,后果可是很严重。因此,她为了保全袁一,便心生一计道:“奴婢以为,袁一做了那么多事,而公主也已经回到了薛驸马身边,照理来说,袁一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不过,娘娘不仅对他网开一面,而且,还兑现了对他的承若。由此可见,他还有存在的价值。”
  武后是聪明人,知道上官婉儿看似在替她考虑,实际上是在给袁一求情。
  在她眼里袁一就像一匹未经驯化的千里马,这样的马难遇更难求,可他的性子太刚烈,若找不到合适的驾驭方式,他非但无法创造应有的价值,而且,自己反倒会被他伤了。
  因此,对于这样的人,就算他的才干堪比孙武,张良,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杀之以除后患。
  她本打算,若袁一不识时务,一定要跟她对着干,那就杀了他。可现在,看到上官婉儿替他求情,又想到他们之间的情谊,心想,何不让上官婉儿替自己驯服这匹野马?
  这样想着,武后嘴角出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存在的价值?”
  上官婉儿道:“他在吐蕃之战中,杀了有战神之称的笃鲁,不仅对吐蕃,以及边境各国起到了震慑作用,还在很大程度上振奋了军心,他也因此在唐军建立了很高威望。再则,他曾帮助年轻的突厥可汗夺回皇位,可汗对此一直感激在心。奴婢知道,娘娘一直很重视大唐与突厥的邦交,在这一方面,奴婢觉得,应该有用到袁一的时候。”
  武后点点头:“这样一说,的确有他存在的价值。可他胆敢违背皇命,显然没有把圣上和本宫放在眼里,也无心发挥他的价值,为国效力。”
  “奴婢以为,袁一能够发挥他的价值,也会愿意为国效力,只是吏部的大人没有用正确的方法办事情。”
  “是吗?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办这件事情?”
  “奴婢拙见,以袁一大闹朝堂那件事就能看得出,他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据奴婢所知,固盟军得胜归来后,他的部下都被安排在长安各处的折冲府任职。让吏部从中挑选一些得力的人去召回袁一,若事情没办好,吏部就会给他们最严厉的处罚,而袁一既然是个爱名之人,应该不会忍心看着这些人为他而死。”
  武后脸上出现一丝赞赏的神情:“本宫觉得你的方法可行。你现在就去写一份文书来,让吏部早点把这事给办了。”
  听到吩咐,上官婉儿就赶忙去处理文书。今天,听到凉亭的那些谈话,隐隐感觉到梅仁是为了韦杏儿,才放弃折冲府的官职来东宫做卫率。不管他和韦杏儿之前有过什么,现在韦杏儿已经是太子妃。
  皇宫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他一个小小的卫率敢对太子的女人有非分之想,这无疑是找死!
  她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梅仁调离东宫,让他带领从折冲府挑选的士兵去猎户村,这样兴许更能顺利召回袁一。
  她打定主意,便将文书拟好,而后呈给武后过目。武后看过后,便在文书上盖上御印,交给一旁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捧过文书,正要离开,听到御座上的武后开口道:“婉儿,这次你是在替本宫分忧,还是在帮袁一?”
  听到问话,上官婉儿心想,既然武后已经看出自己心思,那自己也不必隐瞒。因此,便道:“两者皆有。”
  武后点点头:“他利用平儿换取荣华富贵,像这样的混蛋,值得帮吗?”
  “不值得。可奴婢一直都忘不了,当年在这麟德殿上,他替奴婢喝下了那杯酒。”
  武后沉默了片刻,摸了摸眉心,声音低沉道:“看来在你的心里,始终不相信他是个混蛋。”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躲避武后敏锐的目光。
  武后道:“本宫只管能够管到的事,希望你也能做好份内的事。”
  听到这番默许,上官婉儿的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她嘴角浮现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是。奴婢知道了。”
  武后点点头:“嗯。去办事吧!”
  这日,梅仁接到一道吏部发出的任命,就稀里糊涂的被升职调离了东宫,上午刚来到折冲府接任别将,下午就与几百名以前固盟军的兄弟整装启程,带着朝廷下发的诏令去到一个叫猎户村的地方,将袁一召回长安。
  经过十多天的长途跋涉,梅仁终于抵达猎户村,当村民看到这些铁衣森森的士兵来到村外,可能是受到上次武后的教训,村民们纷纷拿起武器,将要进村的梅仁和士兵们堵在了村口。
  梅仁拿着诏令前来,照理说他没有必要忌惮这些村民,可他向来厌恶争斗,又看到这里的村民个个体壮如牛,一脸凶神恶煞。
  见此,梅仁心语:“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连官兵都敢阻拦,可见他们胆子有多肥!若他们不配合,我们硬闯的话,肯定会要打起来,大家都占不到便宜。不如,我们先退一步。”
  这样想着,本来端坐在马上的梅仁,便走到马下向剑拔弩张的村民拱了拱手,道:“在下受朝廷指派来这里办事,若有打扰之处还请各位包涵。我们穿着铠甲,配着大刀,看上去有那么点来者不善,可我们真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们是要找一个人。”
  听梅仁说得客气,村民脸上的怒气便散了一些,纷纷将目光转向站在众人中的宁宗长。见状,宁宗长思考了片刻,问道:“你们要找谁?”
  梅仁回答道:“我们要找袁一,朝廷给他下了一道诏令。”
  此时,宁宗长如释重负道:“原来你也是来找袁一的,之前,来了几个官老爷,说要召他回去做官,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都没跟那些官老爷回去。话说回来,那些官老爷来时,架势可没你们这么吓人,你们该不是来抓人的吧!”
  梅仁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们也是来请他回去做官的。再说,我们袁哥可不是一般的人,就算来个十万人马,也未必抓得到他!”
  听他这么说,宁宗长也放心了,就让聚在村口的村民都散了,而后,带着梅仁去找袁一。
  宁宗长隐隐感觉梅仁与袁一应该熟识,便道:“看样子,官爷与袁一应该有些交情吧!”
  梅仁笑道:“听人叫我官爷,还真有些不习惯,宗长还是叫我梅仁吧!我和袁哥情同手足,可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猎户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到这儿?”
  “想必他之前并不知道猎户村,后来,经人介绍才带着他的媳妇来到这里,他们本来打算在这里定居,可不……”
  没等宁宗长把话说完,梅仁打断道:“媳妇?定居?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第171章 伤心之人
  宁宗长解释道:“袁一和令月来到猎户村才成的亲,也难怪你不知道。”
  听到这话,梅仁心语:“我记得,那晚明明看到袁哥带着太平公主出了城,这会儿怎么又跟这个叫令月的姑娘成了亲?难道袁哥始乱终弃,抛弃了公主,娶了别的女人,难怪那天在沈府,公主会像发了疯似的。若真是这样,那公主又是好久回到薛绍身边的?不像是大婚当日,那天我去给他道喜,看到他苦着一张脸,不像当了驸马该有的神态,所以,我应该没猜错,那天他娶的只是公主的替身。”
  这样想着,梅仁便道:“原来如此。想必袁哥的媳妇,肯定美得像仙女似的,才会把他迷得晕头转向!”
  “令月长得的确挺漂亮,可就是有些小姐脾气。不过后来,她和袁一成了亲,在猎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学会了洗衣做饭,还有她的刺绣手艺特别好,她也很热心把这门手艺教给了村子里的姑娘。现在想起来,我还替佩服令月,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她就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变成了所有人都夸赞的贤惠媳妇。”
  梅仁并不知道令月其实就是太平,因此,知道袁一成了亲,不由得替太平不值,自然有些厌恶这个叫令月的女子。可此时,听到宁宗长这么夸令月,他便想,只要袁哥过得幸福,他还是能够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嫂子。
  这样想着,梅仁笑道:“听宗长这么说,突然特别想见见我这位嫂子。”
  听到梅仁想见令月,宁宗长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你见不到她了。”
  梅仁满脸疑惑道:“为什么?”
  宁宗长回答道:“数日前,不知道什么原因,令月突然不见了,她和袁一的房子又莫名其妙被烧了。然后,又来了官老爷请袁一回长安做官,好像还说皇帝要封他做什么郡王。我一直都觉得袁一身怀绝技,谈吐不凡,不像是一般的人,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太突然,也太蹊跷了。”
  梅仁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袁哥遭遇了这么多变故。袁哥的媳妇怎么会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