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他刚刚还在为陆沨感到难过,现在又是被气得浑身发抖, 菌丝大团大团蔓延出来,他只剩本能的反抗,想把陆沨整个人勒住。
  他眼前却猛地恍惚了——一个场景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倒下了, 他心脏骤然一缩, 接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安折?”
  恍惚间, 安折意识到这是陆沨记忆的碎片,他喝了陆沨的血, 就会获得一些东西,而现在发生的是自己刚刚昏倒的那一幕。
  “安折?”陆沨连续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 可是怀里的人没有一丝一毫回应,只是轻轻蹙着眉头,浑身颤抖, 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陆沨不知道,他只能抱紧他。
  他好像突然要死掉了——就像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一样。
  安折怔怔体会着那片刻的感觉,这一刻他和陆沨的感受是重合的。
  陆沨在害怕。
  他竟然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怕失去怀里的这个人,就像……就像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一切一样。
  安折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这个人——
  为什么他能对他那么好, 又对他那么凶。
  肩上的力度让他从这个场景中短暂清醒,他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一半被陆沨近乎刑罚地亲吻着,一半沉在过往的记忆中,目睹这个人把自己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喊不醒,他看起来那么痛,那么乖,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却承受着那么剧烈的痛苦。
  陆沨擦去他额角细密的冷汗,他无意识中抓住陆沨的手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一刻陆沨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可以替他疼,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他还能醒过来。
  安折闭上眼,他还在反抗,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像是一下子泄气了,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放弃一切抵抗,任陆沨攫取他的唇舌,也攫取他精神,他的一切。
  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激烈的情绪在这漫长的僵持中缓缓精疲力竭。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他靠在陆沨胸前,什么都不想说。
  而陆沨抱着他,同样沉默着。
  一片空白的时间无限拉长,审判者和异种本来就没什么话可以说。
  长久的沉默里,陆沨忽然开口了。
  他道:“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因为安泽。”安折道。
  他靠在陆沨怀里,他们已经完全相互坦白了,就在那个彼此都被冲动所驱使的吻里,他们已经相互剖开了。
  于是他也不再有所隐瞒。
  其实他不是个异种。
  他很没用,感染不了任何人,他其实是个被人类感染的蘑菇。
  这时陆沨看向了他的菌丝。那雪白的菌丝上还沾着血迹,是安折刚才用力咬出来的,原来这只小蘑菇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凶。
  血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是被菌丝吸收了。
  安折也看着那里。
  他突然说:“你死掉吧。”
  陆沨扣紧他的手指,问:“ 为什么?”
  “我长在你身上,”安折面无表情道,“把你的血、内脏和肉都吃掉,然后长在你的骨头上。”
  陆沨另一只手缓缓扣住他手腕,指尖划过莹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像是掐破雨后新长出来的白菇,流出汁液来。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折摇头,喉头哽了哽,他眼里全是泪,抬头看向墨绿霉迹遍布的墙壁,看向扭曲流淌的吊灯。窗户被狂风刮裂了一道放射状的破口,雨水灌进来,与风中呜呜的低语一同。
  他想,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的情绪,可是如果他想和陆沨和平地待在一起,真的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就这样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
  陆沨:“你又哭了。”
  安折转回头看陆沨,这个角度他需要微微抬起头。
  于是他们对视。
  说不清为什么,看着陆沨,安折又笑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泛红,漂亮眼角还带着水痕。
  于是陆沨也笑了一下。
  他捧着安折的脸:“……这么傻。”
  安折只是看着他,很久以后,他问:“基地已经在来接你了吗?”
  陆沨:“在了。”
  安折没说话,陆沨道:“你喜欢基地吗?”
  “基地”两个字刚一落下,电刑的疼痛就再次遍布安折的全身,他生理性地颤抖起来,把自己用力往陆沨身上埋。
  陆沨搂住他,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他道:“对不起。”
  安折摇头。
  直到三分钟过后,安折才重新安静下来。
  他仰头看着陆沨,和他紧紧牵着手。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陆沨想。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鬼使神差地,陆沨微微俯身,和安折重新吻在了一起。
  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反抗,一个很深的,安静的吻。
  安折柔软的唇舌没有再抗拒。换气的间隙陆沨看他的神情——喘息轻轻急促,微垂着眼睫,睫毛上的水珠闪着细碎的光,双手轻轻攀住他肩头,那是一种带怯的迎合,温柔的天真,因其洁白而近于悲悯,悲悯中带有神性——像是某种灵魂上的布施,此刻他是予取予求的。
  可他还是一直在哭。
  陆沨把他的眼泪也吻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们之间悲哀的一切。
  结束的时候,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傍晚,天际亮着浑浊昏黄的光。
  安折跪在床上,他手指颤抖,抱着陆沨,将他缓缓、缓缓在床上放平。
  陆沨的眼睛闭上了,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现在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叫醒。做到这件事情很简单,只需要在亲吻的时候,舌尖的一部分化作柔软的菌丝,连上校都察觉不出来。
  睡着的陆沨没有办法抓他了,他拿自己没办法。安折笑了笑,其实,陆沨从来都拿他没办法,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离开,或者留下,他要自己决定。
  突然间——
  安折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最后一根菌丝也崩断了。
  他的身体猛地变空。那是比失去未成熟的孢子更深更虚无的空洞,像一个休止符,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忽然切断了。
  安折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听见命运在他耳边像恶魔一样低语。
  他怔怔望着前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选择的。
  可是当事情发生,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完完全全呆住了。
  孢子从他的身体里游出来,被他捧在手里。安折怔怔看着那团白色的小东西,终于勉强对它笑了笑。
  “……对不起。”他道。
  “我……”他道:“我要怎么办?”
  孢子的菌丝蹭了蹭他的手指,它好像原谅他了,他们在那一刻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
  安折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孢子又蹭了蹭他的手指,它不会说话。
  安折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放在陆沨身上。
  它就那样用自己新生的细软的菌丝爬到陆沨胸前,自发钻进他的口袋里,它显得那么高兴,像是早就想这样做了一样。
  安折看着这一幕,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孢子那么亲近陆沨,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到了这一步。
  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他趴在茶几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它成熟了,和以前不一样。放在一直潮湿的地方,就可以长大。”
  “它需要很多水,害怕啮齿类怪物,害怕虫子。”
  “如果要做研究的话,请不要让它太疼,不要让它死掉。”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我走了。”
  将纸条留在一旁,他将手伸进陆沨胸前的口袋,拿出了那瓶追踪剂,拧开瓶口。
  哗啦。
  液体尽数倒出来,顺着地板的缝隙流走了,最后他松手——连瓶子都在地面被摔碎了。
  像是做了什么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伸出手来,将陆沨胸前的徽章拆下,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背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他最后看了陆沨一眼,走出了这个房间。
  西贝看见他了,他问:“你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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