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节
  乞丐那张脏兮兮的脸,瘦得有些脱相了,跟原身记忆中那个儒雅的姜尚书相差甚远,但姜言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姜尚书。
  楚淑宝也看见了姜尚书,她知道姜言意心底只怕不是滋味,缓缓道:“据说信阳王大军进城那天,他就疯了。他先前开罪皇帝入狱,姜家被查封,家仆早已散尽,现在疯癫了也没个人照看,一直在街上乞讨。言归不让楚家的人插手管他,说楚家跟此人毫无瓜葛,任他自生自灭就是。”
  姜言意盯着姜尚书看时,姜尚书显然也看见了马车里的她,他眼底有泪光涌现,爬起来跌跌撞撞朝这边追来,嘴里叫着:“孩子!孩子!”
  姜言意眼底有淡淡的悲悯,姜尚书落得这么个结局,挺可悲的,但她并不同情。
  原身的死,也有姜尚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里面,她没资格替原身原谅这个所谓的父亲。
  在姜尚书跑近时,她冷漠放下了车帘子,吩咐车夫:“走吧。”
  车夫一挥鞭子,马车就跑远了,姜尚书追在后面,却怎么也追不上马车,字字泣血般喊着:“孩子!”
  姜言意坐在马车里,神情淡漠,再也没有掀开车帘子往回看一眼。
  姜尚书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跑越远,最后跌了一跤,额角在青石板地面上磕出了血,血一直流到他眼角。
  他趴在地上呜呜大哭,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仿佛流出的是血泪一般。若是细听,就能发现他的呜咽声里发颤地唤着“阿意”两个字。
  第157章
  京城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 在姜言意印象里,似乎只是下了几场秋雨,天气就一日日地冷了起来。
  这天晨起时,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 她同沉鱼道:“今日怕又是个阴雨天。”
  霍蒹葭端着脸盆从外边进来,道:“东家今日可得穿厚实些, 外边下着雨夹雪呢!”
  “雨夹雪?”姜言意刚梳好发髻,她起身走到门口处, 瞧见外边院子里果真是冷雨夹杂着细雪在下, 冷风钻进领子里, 冻得人直打哆嗦。
  姜言意颇有些感慨地道:“又是一年冬了。”
  去年这个时候, 她在西州同秋葵守着不大的古董羹店,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赚钱。
  不过一年光阴, 再忆起那段时日,竟有些恍同隔世了。
  想起秋葵,姜言意心底不由又有些挂念, 她离开西州时还是春末,秋葵的肚子还没显怀, 铁匠是个会疼人的, 让秋葵在家里好生养胎, 还请了一个婆子打理家务。
  算算月份, 秋葵腹中的孩子现在怕是也有八个多月大了。
  她道:“蒹葭你帮我留意着些, 近日若是有商队跑西州那边, 你只会我一声, 我让他们给秋葵带些东西过去。”
  霍蒹葭父女从前就是在京城镖局里押镖的,在京城人脉颇广,现在她自己虽说不走镖了, 但和那些镖师的交情还在。打听个商队的走向,再容易不过。
  霍蒹葭同秋葵交好,当即用力点了点头,又道:“再过两月秋葵姐怕是要生了。”
  姜言意道:“西州气候不养人,等京城这边的如意楼和面坊开起来,她和罗铁匠到这边来定居你就有伴了。”
  霍蒹葭十分高兴,咧嘴直笑:“到时候我教她们的孩子耍大刀!”
  姜言意闻言不由得失笑。
  沉鱼琢磨着姜言意那句话里的意思,不动声色看了看霍蒹葭,又看看姜言意,欲言又止。
  姜言意坐在绣墩上,一手捧着汤婆子,一手翻看着账本,对霍蒹葭道:“蒹葭,你去厨房把朝食取来。”
  霍蒹葭应了声就往厨房去了,姜言意这才看了沉鱼一眼:“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沉鱼有些紧张地搅着手指,咬了咬唇问:“东家……没打算带蒹葭进宫?”
  姜言意目光从账本上移开,看向雨雪霏霏的窗外:“蒹葭的性子不适合宫里,她在宫外这广袤的天地,更自在些。”
  她收回目光,注视着沉鱼:“我本意是带你进宫,你若是不愿,我自也不强求。”
  沉鱼连忙跪下:“奴婢誓死追随东家,东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姜言意道:“起来吧,此事先别叫蒹葭知晓。”
  沉鱼连连点头。
  姜言意继续看账本,目光却有些失神,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对于以后带不带霍蒹葭进宫这个问题,她考虑了有一段时日了,宫里规矩多,霍蒹葭又是个不喜欢束缚的,让霍蒹葭拘在宫里,姜言意是当真觉着委屈了她。
  正愁着,霍蒹葭就已经端了饭菜回来了,笑容都快裂到耳根去,显然是碰上了什么高兴事。
  姜言意问她:“何事这般高兴?”
  霍蒹葭道:“东家,南境大胜,明翰国被打得主动求和,辽南王大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
  姜言意听到这消息也是惊喜万分,提心吊胆了数月,总算了盼来了这场大胜。
  封朔带兵抵达京城已是十一月底。
  天灰蒙蒙的,下着大雪,但长街两侧依然站满了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
  楚昌平和楚承茂作为封朔麾下驻守京城的部下,自是一大早就亲去城门口相迎。
  姜言意出门比她们晚些,也正是晚了这么几刻钟,她才一出楚家大门,就瞧见一名面生的小厮哭丧着脸哀求大门口处的守卫:“侍卫大哥,劳烦您行行好,给楚三爷通报一声,我家老爷今晨一根白绫上吊寻短见,若不是被发现得早,差点就救不回来了。”
  侍卫不耐烦道:“今日辽南王大军凯旋,三爷去城门口迎接大军去了,不在府上。再说你家老爷早不上吊晚不上吊,偏偏选在今日上吊,可不就是故意给辽南王添晦气么?”
  小厮哭被怼得哑口无言,但没能把信报到楚昌平那里,他也不敢就这么回去,瞧见姜言意时,就跟看见了救星似的,“姜姑娘!姜姑娘!小的给您磕头了,求您给楚三爷带个话吧!我家老爷现在还闹着要自缢,望三爷前去劝劝!”
  姜言意蹙眉,她在外被人称呼惯了“楚姑娘”,突然有人叫她“姜姑娘”,她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这小厮既能叫出她本姓来,必然是认得她的。
  “你是哪家的下人?”她问。
  一旁的沉鱼为她撑了伞,但还是有细小的雪花被风卷着落到了她发间。
  今日雪大,她里边穿了织锦缎袄,外罩一件滚雪细银绣花的兔毛斗篷,这一身衣裳和她那双眸子皆是清清冷冷,无端看得人心头发凉。
  小厮忙道:“姜姑娘不认得我了?我是陆家的小厮更庆啊,从前跟在少爷身边做事的。”
  套完近乎小厮心头才猛然一激灵,他一时情急没想起来,去年姜家就说姜家嫡女暴毙而亡,那眼前这人是谁?
  姜言意没理会他的震惊,知道了这小厮的身份,那他说的他家上吊的老爷,便是陆大学士了。
  封朔回京后登基在即,陆大学士又是当世大儒,他在这时候自缢,对封朔极为不利。
  姜言意稍作思量便道:“杨岫,去陆府。”
  这时候去找楚昌平肯定来不及,她亲自过去看看罢。
  陆家坐落在城西,跟大军进城的城东不在一个方向,街上倒是不拥堵,马车行了两刻钟就到了陆家。
  姜言意下车后看着陆府大门前的匾额,曾经的高门大府,如今匾额上竟也有尘垢了。
  小厮颤颤巍巍引着她往主院去,霍蒹葭和沉鱼都跟在她身后。
  刚进院子,就听见卧房里传出茶盏碎裂的声音:“老夫不喝这药,辽南王已经入京,老夫去了,陆家满门才有个活路。”
  小厮正要通报,被姜言意抬手制止了。
  只听里边又传出妇人的啼哭声:“都是儿女债!当初那逆子若是没有鬼迷心窍退婚,陆家何至于同楚家结仇?”
  姜言意在此时推门而入:“陆大人同陆夫人未免把我楚家想得太卑劣了些。”
  她逆光走来,嘴角带着一丝轻嘲。
  陆大学士夫妇看到姜言意,神色具是惊惶。
  陆夫人指着姜言意的手不住地哆嗦:“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姜言意看着陆夫人,只觉她跟原身记忆里那个盛气凌人的贵妇相差甚远。
  她笑了笑,道:“叫陆夫人失望了。”
  陆夫人浸淫内宅多年,对于内宅那点事,再清楚不过,当即想到当初姜言惜进了宫,这两姐妹又跟仇人一样,只怕姜言意是诈死。
  楚昌平突然多出来的那一对儿女,是姜家姐弟无疑了,想到此处,陆夫人瞳孔剧缩。
  也就是说,辽南王要娶的,是眼前人!
  封时衍为了姜言惜打压陆家,发配陆临远去关外的经历仿佛还是昨日,辽南王的残暴京中大臣都见识过,陆夫人光是想想封朔登基后对陆家的报复,整个人就几乎站不住。
  她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姜言意跟前,泪流不止道:“言意,是我们陆家对不住你,求你高抬贵手,留陆家一条活路吧!”
  姜言意避开她这一跪,陆夫人眼底的慌乱和崩溃更多了些。
  陆大学士躺在床上,斥道:“你给我起来,跪什么跪?我老陆家,这辈子无愧于君,无愧于民,辽南王若是为一个女人就要置我陆家于死地,那就用我陆家满门鲜血叫天下看看,他跟那死去的昏君有何不同!”
  姜言意皱了皱眉,她本是想来规劝这倔老头的,现在看来,这老头还真是一点不讨喜。
  她道:“陆老爷,你什么话都说尽了,我只问一句,辽南王为难过您什么?”
  陆大学士一时语塞,片刻后又愤愤道:“辽南王狼子野心,对付陆家只是迟早的事。”
  姜言意冷笑:“大宣山河将倾,就是您口中这狼子野心之人守住了河山,他这辈子盛名得用命去拼才博来一个,污名你们这嘴一张一合,就给他安上了。”
  “陆老爷不必杞人忧天,你陆家当年退婚,我谢贵府公子不娶之恩还来不及,又怎会记恨?王爷是心胸宽广之人,从不在政事上感情用事。”
  陆大学士被姜言意怼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怒道:“你这等生父都能不认、任其饱受寒苦的不孝之辈,老夫凭什么信你?我儿到西州后投奔辽南王,屡次立功,又劝降兴安侯,辽南王既为贤是举,为何还把他关入西州大牢?现在又让他在学堂里当教书先生都不用他?”
  姜言意眸光里浸着寒意,轻挑眉梢:“陆大人为陆公子鸣不平,可知陆公子被关大牢前都做了些什么?为了掩护姜言惜包庇突厥细作,王爷以姜言惜为饵牵制朝廷时,他又勾结前朝旧部救走姜言惜。”
  “对了,想来陆大人还不知情,姜言惜就是前朝公主。您说,陆公子为了心上人几次三番背叛王爷,王爷还能用他吗?至于姜尚书,且不说他窝藏前朝皇室十余年,他曾经既送我去死过一回,我同他的父女情分在那时便已断干净了。”
  这番话砸下来,陆大学士可以说是心魂俱震,半晌都无言。
  能说的姜言意都说了,她转身往外走,行至门口时,脚步微顿,道:“陆大人自诩这辈子无愧于民,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多艰之际,您却关起门来臆想新任当权者会如何迫害您。”
  她轻笑一声,讽刺意味十足:“您可别闷在府上每天想着自尽还觉着自己无愧于民了,且出府去瞧瞧,居庙堂之高又真正无愧于民的那些人在做什么。”
  “你——”陆大学士被气得肝疼,手指着姜言意却又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姜言意没再理会他,戴上斗篷的兜帽重新走进了大雪里,沉鱼忙撑开伞小跑着跟上,霍蒹葭甩给陆大学士一个白眼,也快步离去。
  陆夫人忙帮老伴儿抚胸膛,怕他想不开,碎碎念道:“楚家这丫头是马上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说话带刺得很,你别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
  陆大学士看着帐顶,面上有难堪之色,但更多的却是惭愧:“她说的没错,这一载里,我被贬后就一直怨天尤人,自诩忠君为民,可大厦将倾,为民的事却是半点未曾做过,惭愧啊……”
  陆夫人有些诧异:“老爷?”
  陆大学士道:“如今的大宣朝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辽南王登基后,首先要提上议程的必然也是恢复科举,你遣人把我书房里的竹简拿过来。”
  他为人虽古板了些,可在学问上,当世没几个人比得过他,往年的科举,最终的提案也都是由他来审核。
  今年多事之秋,来不及按部就班让底下的人去做了,且盼着年后就能把科举章程重拟出来。
  回去的路上,沉鱼有些忧心道:“东家,那位陆老爷要寻死,您把他冷嘲热讽一通,他若是当真结果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姜言意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这类老顽固,脾性不讨喜,但心底是当真有天下百姓的,他不信君主,我便是给他一百个一千个保证他还是不信。让他明白自己愧于百姓,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