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易晃没问高祖爷爷说的不安生是什么意思,想也知道不会是好事。他立刻把家里的话告诉施教授,“教授,我家里说确实是这样,我高祖爷爷的家乡就是佛西的。只是出来后,我们家的人再也没有回去。”
  施教授说:“好,好。那我再继续?”
  易晃说:“施教授,听说您一直在忙这件事,您要注意身体啊,我家里不着急,您慢慢做就行了,研究个几年也没关系的。”
  施教授说,“没事,没事,我啊,手上有事就闲不住。呵呵,你别放在心上啊,我喜欢忙啊,喜欢!”
  八铃就放在施教授的卧室里,他研究的时候,施教授的妻子就住到隔壁屋去了,不然他那屋纸啊书啊太多,她嫌乱,他又不让收拾,只好等他不研究了收拾好了,她再回去。
  这天深夜,施教授的妻子都睡醒一觉起来上厕所了,看他竟然还没睡,敲门说:“你这是打算跟十七八的学?也熬个夜?明天早上咱们量个血压,看看你的血压好不好?”
  施教授连忙求饶,“好好好,我不看了,这就睡。”说完就把台灯关了。
  施教授的妻子对着一室漆黑没办法,说:“你随便!我不管。”
  施教授小心翼翼听着妻子的动静,等她回屋关门了,他才偷偷把灯打开,又看了半小时才把东西收起来。
  睡觉前,他把八铃拿在手里。八铃的表面泛着温润的光,可见它时常被人把玩。
  “真的能让离开的人听到你的声音,找到回来的路吗?”他叹气说,“如果是真的,不需要让他们回来,让我去见一见我就心满意足了……”
  施教授这天晚上睡得很好,躺下就睡着了,再醒来时窗户缝里刚刚透进一丝微光。他猜现在也就是四五点左右。他已经很久没有一觉睡到早上四五点了,都是两点多、三点多就要醒一次,再入睡很难。
  他心情很好,翻了个身想再眯一会儿,还想起来后要跟老婆说,他昨晚虽然熬夜了,可是休息得很好。
  结果翻身后竟然又睡着了。
  他站了家乡的小路旁,远处阳光正穿透天幕,薄薄的金光洒在地上,映在水田里。田里禾苗细瘦,他记得家乡的收成一直都不好,是种子不好。他以前还想过等他学成归来,一定要研究好种子给大家种。
  可是后来他没有去学种地,而是学了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这大概是他心中的一个遗憾吧。
  转眼间,他来到了当时求学的杉誉大学!熟悉的校园,整洁美丽!来往的学子都朝气蓬勃!年轻的女学生三两成群,穿着大裙子,大步大步的走;男学生们模仿留学归国的先生穿马夹,带钢笔。
  他想起了当时到这里上学的激动心情!那时他根本顾不上想要学什么,只要能留下来,只要学校收他,学什么都可以!
  而且他遇上了代先生,如果他能学得代先生一分本事,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可惜,他……不是个好学生……辜负了代先生的教诲……
  施教授……施无为站在那幢美丽的红砖小洋楼前,绿色的长春藤长得茂盛极了,他记得代先生还开过玩笑:“这花都种得活,可见外国的东西在中国也不是那么水土不服的。”
  施无为走上台阶,他的心跳得快极了,他慢慢走到门前,看到里面有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正在备课,他的双手撑在讲桌上,看一看教案上的东西,转过来在黑板上写上几句。
  施无为走进去,抖着声音说:“先……先生……”
  代玉书抬起头,惊讶的看着施无为,“石头?”
  施无为原名叫施大头,进学校后被起外号大头和石头。无为是代玉书替他取的字,还主动在学生中间叫他的字,免得这个学生因为名字太土而自卑。
  不过私底下,代玉书也爱开玩笑的叫他石头或大头。因为施无为刚来求学时,虽然已经成年,却很瘦,细细的脖子支着一颗大脑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在学校喝牛奶吃奶酪面包才长胖的。
  施无为瞬间号啕大哭起来,他扑到代玉书脚下,连连磕了几个头,泪水噎住了他的喉咙,哀号让他没有办法把心里的话倒出来,只能不停的磕头。
  代玉书沉默又木然的看着趴在他脚下痛哭的学生。
  施无为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喉咙干烧,泪水流尽。他抬起头看代玉书,“先生,先生……我对不起你!我是王八蛋!我对不起你!!”
  当年他亲眼看着他们把先生抓起来,刑求先生,折磨先生,他明明知道那些罪状都是不对的,都是莫虚有,可他没有站出来!他没有站出来!他没有保护先生!他甚至没有为先生说一句话!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太懦弱了!
  他曾有多少雄心壮志,就曾经多么的鄙视自己!什么救中国,救人民,他就是个胆小鬼!如果真上了战场,他就是逃兵!就是叛徒!就是汉奸!他连替近在咫尺的先生说一句话都不敢,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拿起枪保卫国家?
  他是个卑鄙的小人!
  施无为从此不敢再称自己是个学者,是个教授,他不认为自己配得到任何一分赞誉。那些爱戴他的学生,通通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他也不敢告诉他们……
  他想对代先生忏悔,不求得到他的原谅,只是想站在他面前,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施无为不敢把头抬起来。
  代玉书伸出手,按在他的肩上,施无为更不敢看先生了,他缩成一团趴在地上,“先生,先生……”
  “唉……”代玉书释然的苦笑道,“起来吧,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句话进到施无为的耳朵里,就好像叫醒了他。
  他茫然的直起身,代玉书的声音变得又远又大:“回去吧,我不怪你。无为,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施教授听到了妻子进来的声音,她悄悄往床上看,想知道他醒了没有。他却紧闭双眼,假装自己还在睡。等妻子轻手轻脚的出去后,他才放松下来,想继续入睡。
  再梦一次,再见代先生一次,他想再看一看代先生!
  可努力了半天,连小孙子都起来了,他也没有再睡着。
  他徒劳无功的睁眼起床,小孙子跳到他的床上说:“爷爷睡懒觉!爷爷没有按时睡觉!”
  施教授扶住小孙子,“爷爷做得不对,你不要跟爷爷学。”
  他抱住小孙子,看向摆在床头桌上的八铃。
  他把手放在八铃上。
  谢谢你。
  ☆、第 146 章 细柳路26号
  施教授忘了自己的年纪,也忘了如今的天气,偷偷熬了几夜后就生病了,头重脚轻流眼泪,被老妻一眼看穿,“病了吧?”
  施教授的妻子一点不生气,反而高兴起来,光明正大的把他那一屋子东西收拾起来,八铃也放进纸箱里,让小孙子看管施教授好好躺在床上吃药休息。小孙子这个“牢头”十分尽责,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坐在施教授床前监督爷爷吃药,还有奶奶说了,不许爷爷戴眼镜看书拿笔玩苹果——施教授很新潮,对ipad爱不释手,查资料太方便了!
  无奈之下,施教授把许汉文叫过去,“汉文啊,这个我也看得差不多了,你接下去查一查,查完赶紧给人家发过去啊。”
  许汉文虽说已经打算改行,但他已经在这一行里打滚了六七年,再改也不是打算脱离这一行。从此后只做学术研究也不坏嘛。事实上他已经打算留校了,只要杉誉要他。
  他叫来两个师弟帮他把纸箱搬回寝室。师弟们听说他替教授查一个文物,兴冲冲来看,见到八铃真容后难免失望。师弟a道:“师兄,这东西多少年了?”
  许汉文:“两百多年吧。”
  师弟b说:“师兄,你是不是少说一个零?才两百多年有什么好看的?”
  许汉文说:“这是别人送来的,似乎是他们家的传家宝。”
  “两百多年的传家宝,这家族流传也没多久嘛。”师弟a道。
  “别说人家,你自己家有超过一百年的东西吗?”师弟b抬杠。
  师弟a还真找出一个:“我高祖的棺材算不算?”十年前才迁过坟,他还跟同村的堂兄弟们一起磕头呢。
  许汉文把八铃抱回寝室,出于同学情谊,给秦青打了个电话,说:“你要不要来看一看?”以前放在施教授那里,他们这些学生也不好去看,现在在他手里了,自然可以让同学们尽情观赏。他自己的同学都看遍了,都说八铃看起来实在不像文物,也亏得是易家自己的传家宝,不然摆在地摊上都未必有人收。
  秦青对八铃很好奇,又听他说施教授已经都差不多找出八铃的出处了,还有文字资料,立刻跑来了。
  “看,这就是当时的照片。”许汉文拿出四五张照片给她。
  照片是黑白的,一排四五个知青站在一座破房子前,墙壁上刷着标语:打倒反动派!另一边的墙壁上是劳动最光荣!
  知青身后的破房子似乎就是一座家庙,照片是渐进式的,第一张最能看出这是庙,门口有石像,庙门上还有圆形小窗,里面仿佛还有些香火。
  第二张,这庙就大变样了。墙刷成白色,然后写上斗大的标语。
  第三张,飞檐被敲掉,庙门被砸下来烧成灰。
  第四张,大概是这几个干活的知青站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庙前合影留念。
  这是能证明佛西附近山村曾经有庙的最直接的证据,别的就只剩下寥寥几句记在纸上的文字了。
  许汉文说:“大部分都是猜测。当时那一块的庙都是野庙,那段时间人都跑了,谁还能顾上得放牌位的庙呢?大多都荒废了,最后剩下几个还算有香火的,在那几年也都扒了推了。”
  在一份工社的工作汇报中,还说了他们把附近的一座庙给推了,有一座离村子不远的改成了社里的猪圈。
  “易家走的早。”许汉文说,“施教授推测,易家在清初的时候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全家一起跑了,临走前从家庙里摘了这个钟一起带走,后来在通山附近落脚。”
  至于易家为什么举家搬迁,这个连易家自己也不知道,外人就更是无从得知了。
  “施教授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去佛西走一趟,最好能找到易家当时在当地的遗址或什么,不然只是一堆猜测的东西交上去,老人家心里不舒服。”许汉文说。
  其实如果不是施教授生病被按在床上动不了,估计老人家就自己去了。幸好他病得及时!许汉文听到施教授这么说的时候,汗毛都竖起来了!您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以为自己还年轻吗?
  秦青说:“那你要去?”
  许汉文点头,“施教授一直很照顾我,不去的话总觉得对不起教授。”当然,施教授没勉强他去,说的是最好去一次。
  许汉文决定就寒假的时候跑一趟,正好他也有了车,来个公路旅行也很美。秦青说:“师兄,你的牺牲太大了!”过年不回家。
  许汉文叹气:“不敢回去啊,回去就要被抓去相亲了。”过年是相亲的高锋期,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许爸爸都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再不找就晚了!”。搞得许汉文一直觉得自己快没人要了。
  他羡慕的看着秦青,“还是你好,都有男朋友了。”
  秦青呵呵道:“师兄,你想要男朋友也不难的。”
  许汉文说:“你错了,师兄想要女朋友不难,想要男朋友很难!”他跟男人八字不合。
  秦青想了一下,承认许师兄说的没错,烂桃花太多,所以男人缘一直不好。
  一月中旬,许汉文开着自己的车出发了。鉴于有乔野的事例,秦青在他出发前提醒他不要夜宿小村,要住宿尽量挑市区,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不要在路上随便帮忙女性,遇事多找警察叔叔,还让他多发照片,把自己去的地点都交待清楚。
  许汉文深以为然,去哪里,走哪条路,在哪家小店吃饭,都写在微博上,吃饭时还跟店主合影,就是每回合影的都是老板娘或老板女儿。
  他走后过了一星期给秦青打来了个电话,说白真真那里可能有什么事,想让秦青去看一看。
  秦青说:“许师兄,你都离得这么远了,怎么还有人找你啊。”
  许汉文说:“人红没办法。”
  开过玩笑,他还是请秦青有时间尽量去见一见白真真,“遇上你之后,我的人生观就变了。白真真上回问我怎么养小鬼的事,我怎么想都放不下心。”他怕白真真瞎折腾真弄出事情来就糟了。
  秦青问白真真这次找他是什么事,他说:“她问我小鬼不听话怎么办。”
  秦青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给白真真打电话,才知道她又搬了家,从公司给他们租的公寓里搬出来,搬到了细柳路。
  但白真真不肯说她的具体地址,似乎并不想让秦青过去。
  秦青只好自己找过去。可能白真真会嫌她多事,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青害人。她不想让钱芙的事再发生一次。
  细柳路以前听说是国民党关地下党的地方,虽然这样说,但这条路却是出了名的约会盛地,因为这里以前有很多外国人,路两旁全是小洋楼,两边的店铺也多是咖啡店、书店、画廊等。
  秦青来到细柳路后就打听这里什么地方能租房子,月租三百到五百左右的。这是她根据白真真的钱包估计的。她刚入职,不可能有钱租太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