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孟戚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里依旧十分清晰,他的右手负于身后,神态悠闲。
  墨鲤并不买他的账,否决道:“打灭灯笼的事谁都能做,算不上什么助力。”
  然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心中莫名的随之一惊。
  “……这位大夫,避重就轻可不是好习惯。麻县附近数得上的高手,只有薛庭跟秦逯,可他们没有你我这般年轻的外表。现在忽然多了两个不知名的高手,水混了,追查者的思路会被搅乱……我所说的,就是你让那位刘佥事亲眼看到了宅邸里的可疑之人。如果没有我,只你一人,别人就很容易想到你的真实身份。你再有本事,也不能分身为二。”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当时天色黑沉,灯笼又灭了,虽有积雪映出的微光,但是他们忽然由光亮处坠入黑暗,刘佥事一个寻常人,又怎能看清你我的身影?”
  “可是你说的这个寻常人,却在黑暗里避开了所有兵丁的误伤。”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紧不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晦涩沙哑,“历来吃过天材地宝的人,都会得到些许好处,能于黑暗中视物,姑且算是其中一种。”
  墨鲤本能地停下脚步,盯着孟戚看。
  果然不是错觉,孟戚不对劲,眉宇间的气质变了,唇角带着讽刺的笑意。
  “孟戚?”
  墨鲤试探着喊了一声,后者挑了挑眉,虽然还是宽袍大袖,玉簪束发的装扮,却再也没有高洁出尘之态了,倒像是轻袍缓带的贵介公子,他神态傲慢地说:“你就是‘我’找来的大夫?可笑,我没有病。”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个棘手的病患。
  一会儿追着自己不放,求治病,一会儿讳疾忌医,死不承认。
  按照秦老先生当年记下的行医手札,此病无名,勉强可算作离魂症的一种,病症起因是大悲或大喜。病患为人处世常有两种心态,差异主要在对待外物,对己身则没有分别,不会前一刻认为自己是名渔夫,后一刻就认定自己应该是位歌姬。病况轻微者,记得自己的反常之举;严重者,记忆模糊混乱,且不承认自己曾有失常。
  属疑难杂症,非常难治。秦逯云游天下时前后遇到过两次,用了同样的方子,同样竭力去救治,结果却不相同。
  墨鲤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试探道:“你对灵药很有兴趣?”
  “天生地长的好东西,谁有没有兴趣呢?”孟戚虽然在笑,语调却是说不出的阴冷,“这世间之人,想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想要易筋伐髓平添一甲子功力……哈,就连穷困无知的山民,也想着挖到一株灵药,好卖了换钱。”
  墨鲤虽然不喜欢人类挖灵药,但是也知道,那些颇有灵性的草药在人的眼中,不过是死物。
  ——鸡鸭能叫,牛马可跑,草木却是不能言也没法动,只能吃这个大亏。
  “刘常确实服过灵药,应该是机缘巧合。”墨鲤嘴里这么说,其实还是觉得心痛。
  “自然是机缘巧合……倘若他吃了是我种下的灵药,现在已是身首异处。”孟戚眼带杀意,墨鲤出于警惕退了一步,惹来他一阵大笑,拂袖而去。
  墨大夫看着孟戚离去的方向,确定不是竹山县,顿时松了口气。
  他伸手取出刚才从干瘦汉子身上搜出的传信竹筒,小心的打开。
  这种竹筒是绑在鸽子腿上的,说是竹筒,不如说是又细又小的竹管,里面能放的东西也很有限,通常都是一张展开不足指肚宽的字条。
  “竹山县、秦逯……前楚遗孤?”
  前面两个词的意思墨鲤明白,就是干瘦汉子禀告玄葫神医出现在竹山县的消息,可是最后一个词……
  当今国号为齐,前朝国号为楚。
  既然用“前楚遗孤”来形容,大约是前朝皇室后裔,难道小糖被怀疑是前朝血脉?墨鲤难以置信,这事简直胡扯,且不说前朝宗室多半被绞杀在太京咸阳的宫城之中,另外一些在江南割据称王,都离平州十万八千里,就说小糖今年连十岁都不到,前朝灭亡都十五年了,这岂不是平白无故扣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墨鲤沉着脸,将竹筒与纸条都震成了粉末。
  “不然,你回去问问?”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墨鲤差点一刀劈过去。
  他瞪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孟戚,对方又是一副从容悠闲的模样了,心想不用说,某人大约走到半路上又忽然求医心切,巴巴的跑回来了。
  孟戚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还坦然地承认:“抱歉,你拿字条沉思的时间太久,我恰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既然事情与玄葫神医有关,你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墨鲤不说话。
  “不要那么紧张,其实我回来是因为看到了不速之客。”孟戚向墨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正奔向那座宅院。
  第23章 难言之隐
  为了隐蔽行事,这座宅院地处偏僻,四周几里地都没有人烟。
  此地已接近麻县边界,跟小河镇隔了一座山。
  刘常等人今日就是冒雪走的山道,他们从北边来,往南的路要好走得多了,山沟与坡道都较为平整,路面也比较开阔。
  然而再好走,现在也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路面湿滑,人说不定都要摔几跤,何况是疾驰的马,不怕折了马腿废了一匹马吗?
  墨鲤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凉城马。”孟戚闭目听着风雪中连绵急促的蹄声,低声道,“跟西域大宛马齐名的良骏,是当年西凉国称雄西北草原的底牌之一,凉州铁骑曾经天下闻名,即使冒着风霜雨雪,亦能千里奔袭。”
  “好马。”
  墨鲤听后,由衷地赞了一声。
  哪怕自幼学史诵文,博览群书,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终究不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孟戚一提,墨鲤立刻想起了那支威名赫赫的凉州铁骑,以及它在最辉煌的时候败于靖远侯之手,从此一蹶不振。
  “虽说西凉国灭,凉城马也流入了中原,但是这等良骏,仍然不是常人能有的。”墨鲤侧耳听了一阵,确定至少有二十骑。
  这可不是小数目,纵然有富商掷金求马,也不敢在家里养上这么多。
  ——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造反的嫌疑。
  “官兵?”墨鲤神情凝重,心想还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
  看竹山县就知道了,穷得整个县衙只有两匹马,是报信用的。
  风雪中的马蹄声停止了。
  这附近没有歇脚的地方,只有那座宅院……这些人是路过?还是就要去那里?他们是锦衣卫吗?
  墨鲤还在苦思,孟戚却好整以暇地丢了句话。
  “你想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墨大夫想,如果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国师孟戚,教唆人的本事确实挺厉害的,跟话本里一模一样。话本里的国师总是蛊惑皇帝不理朝政、残杀忠良,偏偏又能把坏事做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求仙拜佛,建庙修寺。反正皇帝听完之后,明知道不妥,还是忍不住干了。
  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嗯,比不上,比不上。
  墨鲤翻过院墙的时候,心想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潜入这栋宅院,都说事不过三,原本只是送信这样简单的小事,居然一变再变。
  可墨鲤又没法不来,现在的情况太复杂。
  迟一步,就不知事情还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想那群锦衣卫暗属蹲在这里,原本目标只是为了前朝宝藏盯着薛家,结果莫名其妙就扯到了秦逯身上,现在倒好,如果不是墨鲤及时补漏,连唐小糖都要被卷进去。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的灯笼被点了起来。
  这群在雪夜中赶路的骑兵,披着玄色斗篷,腰上斜挎着雁翎刀。虽然下了马,却没有人说话,前院这边静悄悄的,只有骏马偶尔喷个鼻息。
  刘常手下的兵丁们个个鼻青脸肿,脑袋与衣服上还沾着雪花,都垂着头不敢吭声。
  佩刀骑兵把人一放,拱手禀告道:“将军,这宅子里的人都死了。”
  将军背对着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件长长的玄色貂裘,以及一顶熊皮厚帽,他随意找了块院中的石头,大刀金马地一坐,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刘常回话的时候则是结结巴巴,官话说得不伦不类。
  墨鲤看着刘常那副恭敬讨好的姿态,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员外与干瘦汉子在书房里谈起刘常的时候,似乎说过,刘常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六品佥事。因为这位将军同样姓刘,干瘦汉子还多问了一句两人是否有关联。
  结果是巧合,并无关系。
  荡寇将军不是一个正式的官阶,世道乱,朝代更迭得快,导致官职名称混乱,这点在武官那边更加明显。像这样的杂号将军,光听名字完全不知道是几品官,手下又有多少人马。
  那边刘常已经把他借宿此地,刚刚住下就发现宅院里的仆人连同主人都死光了的事说了一遍,他没有把黑锅扣给薛娘子,这让墨鲤有些意外。
  紧跟着,墨大夫就知道自己错了。
  刘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命令你带人去搜集安县的盗匪情况,你来麻县做什么?走错了路?”
  刘常开始发抖。
  那将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刘常的恐惧,反而笑着说:“看来在山里遇到风雪,甚是可怕,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几十里之外。”
  “下官是有些家事……家事要处理,才绕路到这边的,将军恕罪。”
  刘常没有大叫,也不胡乱磕头,只是白着脸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将军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不是父母早亡吗,你祖籍是雍州,这儿有你什么家事?”
  “是,是当年被退亲的事。”刘常低着头。
  “行了,起来吧。”那将军不耐烦地一挥手,带着人就往里走。
  刘常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觑着对方的脸色,发现将军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
  “将军怎么忽然到了这里?天寒地冻,路又不好走,将军身边只带这些个亲兵,万一有个闪失……”
  佩刀骑兵齐齐瞪向刘常,后者连忙改口道:“将军,我看这座宅子有问题。”
  “哦?”
  “这宅子里没有女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后院的女眷。”刘常边说边观察将军的脸色。
  将军脸上的笑容变深,他立刻命令手下去搜查宅院里的地窖密道。
  墨鲤正在猜测,忽然看到身边的墙头上多出一个人。
  “大夫,你的运气不错。”
  “……”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一面墙那么大,哪儿不好去,非要跟自己挤在一起?
  再说什么运气?他有运气?!
  “你听说过荡寇将军刘澹吗?”孟戚指了指那个将军远去的身影。
  “我应该听说过吗?”墨鲤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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