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大秦要亡了! 第217节
  胡亥低声道:“原来是这样么?”
  夏临渊道:“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根本,全凭年轻撑着,看起来身体康健,实则内里血已耗尽。”
  胡亥像是累了,潦草得一点头,上前一步,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
  赵乾吓了一跳,忙张开双臂拦着,道:“陛下,死人腌臜,您千万看不得!”
  “滚。”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
  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滚”字。
  若说的时候,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比如“赵乾,你这半日死哪里去了?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
  赵乾惊住了。
  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都滚。”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
  胡亥走上两步,闭了闭眼睛,做好心理准备,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
  却见一床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
  胡亥舒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直到露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
  在此之前,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
  韩信年轻时,是个阴郁俊秀的小子。这么多年来,身材魁梧了,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
  刚死的人,样貌大约没怎么变。
  胡亥如是想着,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床上的那个死人,脸色蜡黄,奇丑无比。
  不知怎得,他脸上的肉都瘪进去了,两颊凹陷,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
  然而那眉眼、那骨相,确乎是楚王韩信了。
  ——韩信死了。
  胡亥手一颤,那素被又落回去,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
  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
  有那么一瞬间,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
  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
  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
  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就像婴儿之于羊水,他感到诡异的安全,竟叫他不愿意离去。
  为什么这情绪会叫他觉得安全?
  ——因为再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许世人不相信,然而胡亥一直感受到的,乃是痛苦比快乐更叫人上瘾。
  胡亥以为自己坐了很久,可是直到他离开韩信病逝的这间屋子,赵乾为他烧的热汤还未放凉。
  “韩信死前没留下什么话?”胡亥一步跨出偏殿,又成为了不动声色的帝王。
  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乱。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熟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第237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满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宫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露。赵乾,你去通知尉阿撩,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撩如今乃是咸阳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阳城与咸阳宫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感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骚乱。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阳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日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春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插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插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根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乱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
  而蒙盐与李甲率领的大军也已经赶到了。
  这场不成样子的叛乱,在胡亥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便彻底崩溃了。
  钟离昧自刎,楚臣归降。
  萧何与李甲,一文一武,留在楚地作为暂时的首脑,维持楚地的秩序与黔首的驯良。
  而楚王的三位儿子,与其中长子的生母,也即漂母的孙女,则被送往了咸阳城。
  按照皇帝的说法,这是“朕与韩信,知己之交。如今韩信不治身亡,留下三个还年幼的儿子,死前再三求肯朕,言说担忧子孙一事。朕这便将楚王三子都接入咸阳,与众皇孙一同读书成长,也算朕没有辜负韩信的信任”。
  章台殿中,胡亥正在阅览楚地平叛的奏章。
  “若不是这钟离昧,朕倒还不知道……”
  原来李甲写来的奏章里,讲述了钟离昧自刎前说的话。
  那钟离昧说,如果韩信当初听从谋士的建议,娶了汉王太后娘家的侄女之一做王妃,答应皇帝关于子女的婚姻约定,就不会有今日之亡了!可恨漂母孙女惑乱主上!
  韩信看不上太子泩的能力,对于皇帝让公主嫣儿与他儿子结亲的提议,并不怎么热切;对于太子泩,他更是懒得敷衍。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权势稳固,而去娶汉王太后娘家侄女来做王妃呢?
  如果当初韩信果然听从了谋士的话,那么今日楚地不至于孤掌难鸣。
  是以钟离昧有此一叹,把罪责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韩信的遗孀与三个儿子还没抵达咸阳城,皇帝的恩旨便已经下来了。
  韩信长子承袭父亲楚王之位,另外两个儿子则稚龄封侯。
  这则消息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楚地臣子渐渐消停了,而楚地黔首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韩信之死在楚地引起的骚乱似乎是平息了。
  谁知是年冬日的会典,淮南王吴臣首次称病不出,没有来咸阳城。
  不知是被楚王之死吓破了胆,还是在酝酿什么大计划。
  胡亥琢磨了一会儿,想到韩信的三个儿子不日就将抵达咸阳城,旋即想起数月前御书房中那场闹剧来。
  此前韩信一死,胡亥全副精力都去应对楚地事务,不得不搁置了对御书房一事的处理。
  论起年纪来,御书房里上课的,还都是孩子;然而论起身份来,每个孩子都足以让帝国再度头破血流一次。
  轻忽不得,轻忽不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