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这是他的三娘,清清明明地好了。
  父女二人时隔十年再叙当年,听在他人的耳中滋味各异。沈氏心里酸酸涩涩,一方面真心为裴元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女儿。
  在他们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李姨娘和劳妈妈快速交换眼色然后又错开,两人的眼中都是抹不开的阴霾。
  裴元惜看到了,眼眸微垂。
  “我不仅记得五岁以前发生过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好像也记得一些。”
  沈氏心里一个咯噔,嘴唇嚅嚅,“三娘你才刚醒来,有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说。今日是你和你二姐姐的好日子,上午你二姐姐行及笄礼,许多相熟的夫人们都会上门观礼。你身体还虚着,若不然等你二姐姐行完礼,母亲也替你在轩庭院再办一场。”
  宣平侯想到这个,眉头微皱。
  两个女儿时隔半个时辰出生,但因为三娘是庶女,是没有那个体面请得动别府的夫人们观礼的。要不依沈氏安排,等三娘缓过来一些,下午在轩庭院里自家再办上一场。
  他才想着,就听到李姨娘的抽气声。
  “侯爷,婢妾有话。”
  众人看过去,只见李姨娘一张脸煞白无血色,浑身发抖。“侯爷,三姑娘能醒过来,许是另有玄机。”
  “什么玄机?”宣平侯老大的不舒服,人醒了就是醒了,人好了就是好了,哪有什么神神叨叨的玄机。
  李姨娘爬过来,想靠近床边。
  她形象灰败,宣平侯不由紧皱眉头。
  “侯爷您想想,此前我们说到替三姑娘以命换命,三姑娘便醒了过来。正是因为菩萨一直在看着,同意这个法子所以三姑娘才得以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宣平侯顿时面露不悦,李氏说他的三娘醒过来是回光返照。这个妇人…真的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简直是走火入魔。
  沈氏惊愕不已,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三娘醒来是好事,哪有当亲娘的说回光返照,难道不怕是诅咒自己的骨肉吗?如兰也真是的,看来真如侯爷说的疯魔了。
  劳妈妈小声道:“奴婢以前也听人说过,有人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菩萨念那人一片诚心降福于他。谁知那人不懂感恩忘记兑现自己的承诺,最后菩萨不得不收回他的福业,重新降灾于他。”
  所以依李姨娘所言,裴元惜之所以能醒过来是因为菩萨看到李姨娘的诚心。要是裴元惜没有按照李姨娘说的做,菩萨就会收回现在的一切。
  沈氏将信将疑,不好置喙。
  “什么以命换命?拿谁的命换?”裴元惜问。
  宣平侯说不出口,一个奴才,再是勤奋上进敏而好学还不是一个下人。先前三娘还混沌着他尚且觉得不配,眼下他的三娘已然清醒,那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配了。
  他面有薄怒,“没影的事,你别听你姨娘胡说。”
  “侯爷,欺骗菩萨是要遭报应的!”李姨娘哭喊起来。
  “你这个妇人,什么报应,让老天来找我好了!”他大怒,要不是看在这个妇人生养三娘一场,他真想让人堵住她的嘴拖出去。简直是不知所谓,三娘醒了那是因为伤得不重,龚太医的药起了效用,同菩萨有什么相干。
  沈氏是不敢劝的,李姨娘的侄子是好是坏,总归是个还没有脱籍的奴才。她身为嫡母可不好劝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免得有人说她是个恶毒嫡母。
  “不是的,不是的,侯爷,您不能这样,您让妾同三姑娘说…”李姨娘往前爬着,眼看着要到床边,被宣平侯一只脚挡住。“三姑娘,你已经醒了,这是菩萨的恩德。你听姨娘说,你同姨娘的侄子…”
  “住口!”宣平侯一脚过去,李姨娘倒在一边。
  沈氏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李姨娘爬起来,披头散发,“侯爷就算是打死婢妾,婢妾也要说。三姑娘要是不照菩萨指示的去做,她会遭报应的!”
  宣平侯气得想打死她,这个妇人…真是没救了!
  “你…你再说,信不信我现在打死你!”
  “侯爷,您打死婢妾吧。婢妾真是没有法子了,您也看到了,三姑娘的命格真是太轻,什么福气都压不住啊。您若不是应允诺言,她说不定活不过…”
  宣平侯又一脚过去,恨不得割了她的舌头。居然敢诅咒他的三娘不能活,这妇人脑子里到底都塞着什么玩意儿。
  他刚想让人把她拖出去,被裴元惜出声制止。
  裴元惜面露悲苦,“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怎能因为自己的命运之故,而去剥夺别人的命运。姨娘一心为我感天动地,我岂能安然若之问心无愧。”
  李姨娘心头一震,“三姑娘,万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可别拿自己的命开作赌。你放心,我那侄子是千肯万肯的,就是有点委屈姑娘。”
  “姨娘既然知道我委屈,为何执着于让我嫁给你那娘家侄子。你应知我是主他是奴,我与他身份云泥之别。知道的人以为姨娘是处处为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娘一心想提携自己的娘家,不惜编出这样的瞎话。”
  宣平侯怀疑的目光看向李姨娘,李姨娘面上发苦。
  她表情讷讷,“怎么会呢,姨娘都是为了你。我怎么可能有会害你?”
  “姨娘,你若不想害我就别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情。”裴元惜望着宣平侯,“爹,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好,爹依你。”宣平侯哪有不应的道理。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裴元惜压根不在意。她不看李姨娘的表情,反倒是看向沈氏,“母亲,春月呢?”
  沈氏一个紧张,手掐着掌心。
  劳妈妈挤出笑意,“三姑娘别担心,春月那丫头当时吓坏了,竟然生生被吓出病来。她眼下还在养着,等她病好了自然会到三姑娘跟前侍候。”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裴元惜说着,便要掀被子下床。
  宣平侯身形一动,按住她,“三娘,你自己身体还虚着,为什么非要急着去看她?你摔倒受伤,她身为你的丫头难辞其咎。”
  “爹。”裴元惜道:“女儿并非摔倒的,而是二姐姐推的。”
  沈氏的心忽忽然沉到谷底,紧张到无法呼吸。三娘就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合着她此前的安抚完全无用吗?
  这个三娘,怎生如此记仇。
  李姨娘隐晦的目光射过来,含着淬着毒的恨。“三姑娘,你才刚醒来,怎么就开口闭口诬蔑二姑娘?她是嫡女,你是庶女。她是长,你是幼。你赶紧和侯爷说,你方才是乱说的,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姨娘怎么知道是我诬蔑二姐姐,难道昨天发生的事姨娘亲眼看到不成?”裴元惜反问。
  宣平侯眯起眼,凌厉地朝李姨娘看过去,“你再多言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李姨娘闭了嘴,不甘低头。
  他盛怒的眼神扫向沈氏,“三娘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是说三娘收到生辰礼太过开心,一时忘形摔倒的吗?”
  “母亲是这么说的吗?”裴元惜喃喃着,目光流露出许许多多的伤心。那双已然清明的眸子中全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沈氏的心揪到一起,张不开口。
  看到她的表情,宣平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真是他的好嫡妻。他立即派人去找春月,一定要来个当面对质把事情弄清楚。
  还有元君,当真是一个好嫡姐!
  劳妈妈想辩解,被沈氏用眼神制止。沈氏的心左右摇摆着,像是被股极大极猛的力量撕扯。她本不是什么坏心之人,更不是什么狠毒嫡母,她做不出来诬陷庶女的事。但她又是元君的亲娘,她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到别人的诟病。
  情急之下,她跪倒在地。
  “侯爷,都是妾身的错。元君同三娘玩闹,也不知怎么的轻轻一推三娘就摔倒了。她当时吓得不轻,非要去向你请罪。是妾身拦住她,编了那样的谎话,你要怪就怪妾身吧。”
  宣平侯说不出来的失望,沈氏…
  要是三娘没有醒过来,要是三娘没有好,他们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非说三娘是个傻子,说话颠三倒四不可信。
  他的三娘,真是让人心疼。
  裴元君进来时,听到的就是沈氏的那番话,她不知为何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这次她倒是学乖了,一言不发跪到沈氏的身后,做足一副受罚的准备。
  李姨娘看过去,眼底闪过心疼。
  春月也被带过来,不过是短短一夜,感觉之前的圆脸似乎瘦了一些。两只眼肿得像核桃般,一看到裴元惜就哭。
  她真是怕极了,劳妈妈把她带下去后命令她不许多嘴一个字,而且还把她关在柴房里说她护主不利。
  这一夜她既担心三姑娘又担心自己,心惊胆颤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她问过刚才去带她的人,得知三姑娘已经醒来,她真是开心极了。
  “三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元惜苍白的脸上略有血色,“春月,我没事。”
  春月惊奇地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她像是第一次见对方一样,“三姑娘,你…你…”
  “春月,我好了,以后我再也不是傻子。”
  春月哇一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又笑,哭哭笑笑像个疯子一般。她如此失礼,宣平侯却没有斥责她。
  真情流露,足见她对三娘的忠心。
  好半天,她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沈氏和裴元君还有劳妈妈。圆脸上闪过一丝惊惧,露出怕怕的样子。
  裴元惜道:“爹,母亲也是心疼二姐姐,她怕你怪罪二姐姐才会那样说。母亲说是我自己喜极忘形摔倒的,女儿却很是能理解她。对于二姐姐而言,她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一番话说得沈氏无地自容,那种铺天盖地的酸楚难过几乎将她淹没。不久前她才占着理告到婆母跟前,这转头就被狠狠打脸。她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真真是戳心又戳肺。
  侯爷定然是对她很失望,还有三娘必然也被她伤了心。
  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那边康氏已闻裴元惜醒来,急急忙忙过来后得知裴元惜人也好了,不由得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
  痴傻面貌的裴元惜形似裴莲而神不似,清醒过来的裴元惜已然形神皆似。尤其是眼下她身体还虚着,苍白的脸色平静的表情,同自娘胎起就喝药比吃饭多的裴莲更像。
  康氏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她怜爱这个孙女,只因三娘长得像她可怜的女儿。而现在,她恍惚觉得裴元惜就是她的莲儿转世。
  一只苍老有力的手摸着裴元惜的脸,她止不住泪流满面。
  “老天保佑,我的儿…你可算是好了。”
  “祖母…”裴元惜同样动容,祖母对她好怜惜她,自然是因为她长得像姑姑。但是无论是什么缘由的好,她都铭记在心。“我以后都不想再做傻子。”
  康氏突然大哭起来,她想到女儿临死前说的一句话。那时的莲儿已是油尽灯枯,那张稚嫩的脸已瘦到脱相。莲儿说:“母亲,我多想有个好身体。”
  “好,好,好了就好…”她一把抱住裴元惜,“你以后好好的,我们不做傻子,我们要养好身体。”
  泣不成声的哽咽,连带着旁人也开始抹眼泪。
  一片哭声之中,还有人不死地开口,“老夫人…婢妾有话说。”
  宣平侯怒道:“李氏,你敢!”
  康氏用帕子按着眼角,脸一沉,“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李姨娘磕了头,把那所谓的命格还有冲喜的事再说一遍。她字字真切,句句含泪,像极一个为女儿呕心沥血的可怜女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侯府的姑娘没事都是你一个姨娘的功劳,是你在菩萨面前积的恩德。要是三娘不嫁给你的娘家侄子,菩萨就会降罪给三娘,对吗?”
  内宅之事,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