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木家
  芙蓉随母亲王氏进入木家那一年, 她才只有四岁。她不大记得她还在张家时的场景, 从她有记忆开始, 她就已经是木家的大小姐了。
  不过木家的小姐并不好做。
  继父木定屡试不中, 科考无望后继承了家里的药房。那药房已经营了上百年, 配方独特、选料上乘、工艺精湛、疗效显著, 在京中颇有名气, 生意也一直不错。木家虽称不上家大业大,但也收入不薄。
  木定和王氏因买药而相遇,惊艳于其美貌, 对王氏本颇有好感,知道她是寡妇后,觉得鳏夫寡妇倒也相配, 就娶进门了。
  成婚后, 他见王氏毫无一丝骄矜,上敬婆婆, 下教继子, 貌美且贤, 对续娶的这位妻子更加满意。对于妻子带来的女儿, 他也愿意做个慈父。一个小姑娘, 木家也养得起。
  在木芙蓉的母亲王氏看来,她再醮木家是她高攀了。木定仪表堂堂, 虽说是丧妻鳏夫,但是以木家的家底, 就算是续娶一个年轻小姑娘也绰绰有余。而她自己, 不过是一个徒有外表的寡妇罢了。
  所以,王氏在木家一向小心谨慎,待人温柔体贴。她还时常叮嘱女儿,要乖,要听话,要孝敬继父,要善待弟弟木长青。
  木芙蓉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弟弟是不一样的。她只比木长青大了半岁,但两人在家中的地位、待遇完全不同。
  木长青有单独的附有小厨房的院落,丫鬟、小厮、嬷嬷,甚是气派。而她只有一个嬷嬷并一个丫鬟。
  ——不过木芙蓉并不在意这些。她性子极软,也最听母亲的话。她知道她和弟弟不一样,而且一开始她是真心实意拿木长青当弟弟的。
  这个比她小了半岁的男孩子,虽然脾气坏一些,但是唇红齿白,长得很好看,只看外表,并不让人讨厌。——况且她自己也没有讨厌谁的资格。她随着年纪渐长,知道她是依附木家而生活的,行事越发小心。
  但是木长青似乎并不拿她当姐姐。
  那一年,木长青七岁。木定自己屡试不中,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延请了一个落第举子,来做木长青的西席。
  木芙蓉也想读书。——她隐约听说她的生父是个秀才,既是秀才,那定然是有些学识的。作为秀才的女儿,她不想一字不识。可她不敢跟母亲提,更不敢跟继父提。她很羡慕木长青,但让她意外的是,木长青本人对读书并不乐意。
  七岁的木长青梗着脖子对父亲道:“我不去,我不读!”
  木定原配妻子早逝,年过三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才四岁,他就又续娶了妻子。他忙于药房的事情,自觉有些对不住这个儿子,是以平时对其诸多容忍。但此刻见儿子不愿读书,木定还是忍不住有些恼了,却仍耐着性子:“读书使人明智,你不读书,将来怎么考科举,做大官,怎么光耀门楣?”
  “说我干什么?你也读书了,难道你就做大官了?你就光耀门楣了?”木长青高声道。
  屡试不中本就是木定心中一大憾事,如今被儿子揭短,他不由地羞恼:“你……”
  木长青更来劲儿了:“反正我将来要继承家里的药店,用不着读书。”
  木定冷哼一声:“你若不读书,家里的药店非毁在你手里不可!这书必须读!”他说着就要人请家法。
  “不读,就不读!”木长青眼珠子转了转,见父亲举着藤条,是真的怒了,他吓坏了,也不敢再倔了,很不服气,胡乱叫着,“要我读也行,可是不能让我一个人读书!木芙蓉为什么不读?”
  木定深吸了一口气:“她是女子,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难道她不是一只鼻子两只眼睛?”木长青振振有词,“嗯,我知道。因为她不是我娘生的。我听后街的婶子大娘们说,有后娘就有后爹……”
  他年纪小,有时听了浑话,记在心上,此刻一股脑说出来,眼见着父亲手里的藤条快要下来了,他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叫祖母。
  木家老太太对这个孙子,是真的疼到了心坎里。她也觉得读书识字是好事,好孩子不能不读书,但又不想让宝贝孙子受了委屈,就跟儿子木定商量:“你就让芙蓉跟长青一块读,又能怎么样?又不是去学堂,就在自己家里,难道还有人笑话不成?”
  木定一想,让芙蓉跟着读书,确实无伤大雅。若是长青非要这般才肯读书,那就随他去吧。
  得知可以一起读书,木芙蓉意外之余,甚是欢喜。她连声问:“娘,真的吗?真的吗?我也能跟着读书?”
  王氏笑了笑:“你爹亲口跟我说的,这还能有假?”见女儿笑得开心,王氏放柔了声音:“姑娘家,读不读书也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温婉贞静。”
  木芙蓉轻轻点头:“嗯,女儿知道。”
  可她想读书啊,她亲爹是读书人,她也应该识字的。
  王氏继续叮嘱女儿,要同木长青和睦相处。一起读书时,要有姐姐样子,多照顾弟弟。
  木芙蓉一一记下,对即将到来的读书生活充满了期待。
  然而她开心的太早了。和木长青一起读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木定特意教人布置了书房出来供他们姐弟读书。西席方先生也是一个博学而和气的人。
  方先生教导木家姐弟,自是以木长青为主,以木芙蓉为辅。不过,他渐渐发现,看似陪读的木芙蓉努力刻苦不在木长青之下。——不,应该说,胜过木长青许多。
  方先生每日留的任务,木芙蓉一丝不苟完成,认真细致,而木长青吊儿郎当,偷工减料。
  见到学生这般,方先生也有些恼了,特意点了点此事:“你该多向木小姐学习。”
  木长青撇了撇嘴也不说话,却在方先生离开后,直接站到了木芙蓉面前:“先生让我向你学习……”
  见他神情不豫,木芙蓉连忙道:“先,先生就是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就成。你很聪明,不用跟我学。”
  这回答木长青勉强还算满意,他“啊”了一声:“这可不行。先生都说了,咱们不能不听话。”
  “那你说怎么办?”木芙蓉怯怯地问。
  “今儿的功课,你替我做了。”
  木芙蓉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木长青有些恼了,“张芙蓉,你吃我们家的,穿我们家的,央你做点小事你都做不了吗?”
  “我……”木芙蓉心里发虚,“你,你不能这么说话……”
  “怎么说话?难道你爹不姓张?还是你早上吃的、身上穿的,不是我们家的?”
  木芙蓉眼圈发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强忍着泪水不吭声。
  木长青比她小了半岁,此时还没她高。他踮了踮脚,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蠢死了,爱哭鬼。”
  他大摇大摆离去,木芙蓉的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到底还是不敢不听他的话,做完功课后,模仿他的笔迹替他也做了一份。好在方先生并没有看出来。
  自此之后,木长青胆子更肥,经常要她代他做功课。木芙蓉胆小,不敢说与旁人知道,偏生她自己心里又委屈。于是每写一个字,都要在心里暗暗给木长青记上一笔。
  她想,她真的好讨厌木长青啊。
  他好像从来不把她当姐姐,两人一块读书时,他简直拿她当陪读丫鬟,时常支使她做事,一会儿让她帮忙翻书,一会儿让她研墨。她心里气急,却不得不从。
  木芙蓉十岁那年,母亲王氏被诊出有孕。
  王氏很开心,等有了木家的孩子,她在木家才算真正站稳跟脚。木芙蓉也跟着欢喜,眉梢眼角都染了些喜意。她想,她很快就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是亲的,不会像木长青那样欺负她的。
  木长青似是很不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娘再生一个孩子,就更不管你了。”
  木芙蓉不理他,才不会呢。再说,娘也没有不管她啊。她现在每天都挺开心的。——除了木长青老欺负她。她念头转了转,心想,或许是木长青自己不高兴。娘再生一个孩子,木长青就不再是木家唯一的孩子了。
  王氏怀孕以后,一心养胎,对女儿的关心确实少了一些。不过木芙蓉并不在意,她将方先生提到的书目列了一个书单,只要有空,就在书房里寻了看。她心说,她可能随了父亲,喜欢读书。
  午后阳光正好,她静静地坐在书房中,打开《陈情表》。这是方先生提过很多次的,她一直无缘得见。
  看到第一句,她愣了愣,看到第二句“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她眼睛酸涩,泪水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这经历,竟跟她是一样的么?一样的六个月就没了父亲,四岁时母亲改嫁……
  十岁的木芙蓉将书本往前一推,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小肩膀也跟着抖动。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其实很想念她的生父。尽管她对他毫无印象。
  “喂,张芙蓉,你到底哭什么?”
  木长青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木芙蓉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站在了门口。她胡乱擦了一把眼睛:“没有,没有哭。”
  木长青明显不信,蹭蹭几步过来,一把抓了她的头发,痛得她顺着他的手直起头,被迫直面她。木长青指着她的眼睛:“你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哭!”
  “没有,就是眼睛疼。”木芙蓉匆忙辩解。
  木长青视线微转,瞧见了《陈情表》,他扫了一眼,嗤笑一声:“哦,我知道了,你想你亲爹了,是不是?”
  木芙蓉咬着唇不说话。
  “哼,在我们家六年了,还想你那短命的亲爹?再想他,他也不会半夜来看你。”木长青神情不屑。
  木芙蓉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不准看我!”木长青心头莫名一晃,伸手就去遮她眼睛,另一只手拽了她的胳膊,“走,跟我一起打枣子去。”
  “我不去。”木芙蓉难得有了脾气。
  “你去不去?”木长青挑了眉,“好,你不去,我这就去告诉我爹,说你想你亲爹想的哭了……”
  木芙蓉心头慌乱之极,又怕他真的去告诉继父。虽然她作为女儿思念生父并无任何不对之处,但她隐约知道,此事并不适合告知继父。
  她咬了咬牙:“我跟你一起打枣子,你不能告诉爹。”
  “这还差不多。”
  —
  木长青院子里有一棵枣树,生的不算高,却极粗壮,结满了枣子。木长青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根长竹竿,塞给木芙蓉,非要她打枣子。
  明明有小厮,有丫鬟,有嬷嬷,可他偏偏非要她亲手打枣子。
  木芙蓉又委屈又难受,却毫无办法,只得握着竹竿,仰着头逮着枣子就打。枣子落下来,有的还掉在木长青身上,给她看在眼里,她忍不住轻笑,心里也畅快了一些,心想就该这样。谁让他老欺负她,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