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13节
  此刻,其乐融融的景象真实地展现于眼前,邵清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来,将对杨禹动了真情的叶柔赶回北边去。
  邵清摘下腰间御赐的银鱼儿,递给杨禹怀里的胖娃娃。
  杨禹从前,毕竟也是见过朝廷大员的人,岂会识不得这鱼袋,刚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却干脆接过娃娃,稳稳地托住,晃着铃铛般的银鱼袋,逗他。
  姚欢恰自厅中跨出来,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红袍子,兜着个雪白粉嫩的小人儿,娃娃两只年糕似的胖脚丫,正踩在那铜袢牛皮腰带上。
  姚欢“唷”了一声,揶揄道:“你这模样喜庆,不像太医,倒像送子观音。”
  又笑嘻嘻地盯着那身绯服:“官家赐的?这衣服可真新,刚从皇家裁缝铺领出来的吧,褶子都还深着呢。”
  但她刚把话说囫囵,就敏锐地觉察出,邵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姚欢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邵清掩饰道:“无事,回头与你细说,先吃饭。”
  旋即踏进厅中,与叶柔开顽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鳝鱼。”
  鳝鱼,是杨禹最爱吃的。
  叶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鳝鱼,没做包子馅儿,姚娘子弄了个新花样。”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见六七只白瓷盆子里,都是不冒热气的凉菜,看着就觉得暑气退散似的。
  当中一个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欢今日特地尝试做的脆鳝。
  选食指粗细的中等体型鳝鱼,活着倒入将开未开的清水里,烫死后捞出,洗去鳝鱼体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扎个钉子,卡住鳝鱼的脑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划开鱼腹,剔去脊骨,剥去已经凝结的鳝血,便得到干干净净的一长条鳝鱼背肉。
  将鳝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姜汁、葱末、越州酒、盐调制的味料中,腌渍半个时辰,拍上面粉,入油锅炸。
  油温不可过高,凑手有烘热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鳝鱼炸过头遍后,须再复炸两次,沥干净表面的油滴,入口才外脆里嫩,
  吃的时候,还要浇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酱汁。
  这道炸鳝鱼,是姚欢从记忆里搜刮出的,后世无锡一带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鳝。
  江南鱼米之乡,人们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将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种冷食的款式,暑天吃来,凉爽而不失鲜浓滋味。
  今日的河鲜,除了这道浇汁脆鳝,姚欢还用糟卤浸了河蟹与小龙虾,做成虾蟹冷拼。
  又用新鲜买回的鲩鱼,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纹,薄薄地抹一层细盐,用粗色茶叶片子混合着松木刨花,闷于锅子里干熏到肉熟,散去火气后,切段装盆,沾上调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松木香、淡淡的醋香,将原本乏善可陈的普通河鱼,装点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于畜禽类的冷盆,没有肥腻感的猪肚和鸡丝,则是很理想的选择。
  搭配猪肚和鸡丝的伴侣蔬菜,亦有讲究。
  烫熟切丝的猪肚,咬起来弹脆有韧性,姚欢便拿莴苣去配,名为“双脆”
  三黄鸡煮后拆出的鸡脯肉和鸡腿肉,则被撕得很细,正好用新鲜的莲藕切碎来拌。
  猪肚双脆也好,凉拌鸡丝也罢,拌料的制取,姚欢都借鉴了宋人爱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弃酱油,将梅子、嫩姜片、水芹、葱丝、花椒碎粒与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复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锦上添花。
  这样一桌冷菜,脆鳝红亮酥嫩,虾蟹醉汁淋漓,熏鱼茶香独特,肚丝和鸡丝鲜麻爽口,再来一碗黄绿相间的枸杞叶鸡汁冷面,最适合三伏天。
  只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温热的蛤蜊菜梗豆腐丝汤,润一润肠胃。
  如此说说笑笑,吃到戌时,碗碟酒盏皆空。
  送走杨禹叶柔一家,姚欢收拾完毕,回到内屋,看看挂在屋角的红袍子,方问起邵清面圣的经过。
  邵清道:“赏赐绯服鱼袋,也便罢了,虽非你我所贪慕的,至少算不得坏事。但官家,还想调我去御药院。我当即便向官家请求,允准我去惠州官药局,好陪着你,官家正不置可否之际,曾纬,和那张尚仪来御前议事,我的请求和官家的想法,今日便皆是有首无尾,不知后续会如何。”
  姚欢想了想,握着邵清的手道:“若说文士之极,乃翰林院知制诰,而御药局,也算医家之极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邵清意味深长地笑笑:“谁说御药局是医家之极?我们郎中,最看重的,不过‘药到病除’四个字,便是不治之症,起码也要寻到方子,减轻病患如蚁噬骨的痛楚。至于这病患是天子贵臣,还是贫民乞儿,在我们眼里,没有区别,并不觉得当上能给皇帝看病的医臣,才是位列仙班那样风光。”
  他说到此处,笑容隐去,换了喟叹。
  “辽与宋的内外朝,我多少都见识过了,今日又遇到曾纬,越发觉着,岭南瘴疠之地算什么,朝堂宫阁,才是会让人染上心病的可怖之处。养父给了我自由身,我珍惜他的宽宏,更珍惜你,我当然打心底,愿意与你一起去惠州。或者,我们去求苏公,再与官家说说?”
  姚欢闻言,心里温暖至极。
  她盈盈起身,去放蚊帐,又扭头向邵清笑道:“好,此事明日再说,现下,你想做一回送子观音么?”
  ……
  过了几日,夫妇二人还没来得及去请苏颂做说客,简王赵似,却已派邓铎登门,邀他们过去叙话。
  “邵医正,官家准备命你出任太府寺药局的提举一职,从今后,你便是邵提举了。”
  简王赵似,心情颇佳地向邵氏夫妇宣布天子的这个安排。
  这少年亲王,从邓铎处听说,母亲朱太妃向官家给自己讨差事做,正要怒气冲冲地进宫见太妃,请这个不省事的亲妈,莫再上蹿下跳地讨嫌。
  但听闻领的是太府寺药局,又得知官家给自己指的帮手是邵清,赵似的胸中,登时云雨雷电皆散去,晴朗澄明起来。
  此刻,面对露出吃惊之色的邵清和姚欢,赵似谈兴更浓:“官药局,原本在翰林医官院下头,是官家亲政后,才被划给了太府寺,与左藏库、榷货务、香药库等同级。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三兄弟同坐一辆车,从金明池回来的路上,街市繁荣,我和端王都看得十分高兴,唯独官家若有所思,说怎地未见到几家药铺。回到宫中,他见翰林医官院正一筐筐地往外扔霉变的药材,便与我发愿,待自己这个天子能做主了,要像建慈幼局、福田院那样,由朝廷出面,在京城开设药坊,让买不起私售药的百姓受益。”
  邵清点头:“太医局倒是在城东城西各有一处熟药所,是神宗帝在位时就建的。平日有医正带着几名生员值守煎药,赈济穷苦之人。但偌大开封,两处药所,哪里够,况且翰林院那边若是不发药材,太医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似眼中晶芒闪亮,望着邵清道:“所以,这一回官家派给我们的差遣,是惠民利民的好事。上中下等药材从各地的采买,宫里怎么分,臣子怎么赐,留出多少放到京城各处熟药所中。每个季节的时疫,须预留多少药材赈济,这些,我们都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
  小王爷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将邵清当作了自己的智囊团。
  他语速飞快,与当初中箭忍痛时的沉静寡言,判若两人。
  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小王爷,说完宏观大计,又落到微观层面,将帝国从蜀地到江淮不同产区的药材,以及上品药、中品药、下品药的分类,与邵清问了个遍,才放夫妇二人走。
  出了王府,姚欢率先开口道:“简王方才的模样,与他以往,不太一样。”
  邵清仰头看看中天明月,温言道:“惠州疟病成疫时,我问州府借了马匹,一口气赶到广州买胡椒,而你,带着当地乡民满山遍野地砍黄花蒿,我们的劲头,和简王,很像。”
  姚欢听懂了邵清的意思,侧头对他笑道:“邵提举,那你,就先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一阵吧。”
  出了三伏天,朝廷果然正式下了旨,邵清从太医局调去了太府寺衙门下的官药局。
  姚欢静下心来,又仔细琢磨起此事来。
  此前与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打交道时,这个曾府的外甥,以为姚欢乃曾府亲信,就殷殷切切地与姚欢说过,太府寺这样主管各项物资入舶、贸易、分派的衙门,关涉的利益,纷繁复杂。
  如今,元符元年,也就是公元1098年,也只剩了三个多月。
  即将到来的元符二年,随着官家赵煦的健康日益垮塌,围绕简王赵似还是端王赵佶继承大统,朝中又是一番恶斗。
  这本是姚欢急于离开京师的原因。
  但目前看来,史料上笔墨不多的简王赵似,竟然是个颇有热血与仁心的少年亲王,所领之事又与关涉民生的医药普惠有关,还恰好是邵清与间谍生涯了断后,期望全心投身的行当。
  姚欢实在说不出劝邵清推辞的话。
  既如此,行事更须小心,后头那一年,还不知发生什么,莫让邵清被视作“简王一党”惹来无妄之灾。
  想着想着,姚欢想到一个未雨绸缪方案的雏形。
  但她需要,听听孟皇后的指点。
  第353章 丝理丹青 艺林双璧
  炎暑退避后的初秋,大宋名义上的皇家道院,实际上的冷宫——瑶华宫。
  “真人,我来催单了。”
  姚欢踏进院中,笑嘻嘻地,对着正在教福庆公主握笔作画的孟皇后说道。
  她与这位大宋废后,建立在彼此欣赏基础上的利益关系,使得她们之间的门第隔阂,一日淡过一日,对话的亲近,一日浓过一日。
  姚欢“催单”的货物,指的是橘饼。
  一趟雄州榷场跑下来,姚欢发现,看中橘饼的,不光有辽商,大名府北边几个州县的宋人官民,亦挺稀罕橘子做的蜜饯。
  他们吃惯了太甜的柿饼、梨条,对柑橘微酸的清雅滋味颇喜欢。
  姚欢眼里,处处是需要临门一脚的商机。
  她便拿邵清“公器私用”推着他以如假包换的太医局专家身份出面,宣讲养生知识,告诉几个州城的南北货大商号,橘饼不但是蜜饯,还有食疗效用,若将橘饼外的这层皮,削成细条,泡入茶中,或者将橘饼切成碎粒,与银耳、莲子炖成汤羹,可以疏肝理气,清郁化食。
  如此这般,姚欢自雄州南归的路上,收了不少定钱。苏颂在定契上作保人,他们统共吆喝出去十几张大小订单,两千多斤橘饼。
  姚欢去岁从孟皇后处询问橘饼产量时,大致有数,开封和洛阳一样,橘子长势不错。两斤新鲜橘子,出一斤半橘饼,瑶华宫一带的橘树林,大约能出三百斤橘饼,剩下的缺口,开封、祥符两个县的果农,供货无压力。
  回到京城,姚欢将定契和定钱捧到瑶华宫,孟皇后着实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好意思:“姚娘子,你怎地,劳烦苏公出面签定契……”
  姚欢笑着摇头:“真人不必多虑,是苏公见我去兜买家,主动提的。苏公知晓真人你有一大笔本钱在我手里,他说,吾等不偷不抢,不吃民脂民膏,靠手艺和跑腿做正经买卖,他当然愿意助力。听我粗略估算,这些定契,去除买果子、雇人工、转运钱、商税等花销,一斤橘饼,能帮你赚五六十文,老相爷的劲头更足了,签完契纸,还兴致勃勃地给人铺子里题字,算是送个谢礼。我夫君在一旁见了,偷偷与我说,在开封城的文士圈里,苏公的一个字起码值一贯钱,这些南北货铺子可赚大了,哈哈哈哈哈……”
  姚欢说得愉快,孟皇后亦听得开怀,十分感念苏颂的照拂和姚欢的勤勉。
  开怀过后,孟皇后赶紧让贴身侍女陈迎儿,带上瑶华宫几个和气又聪明的道姑,由迎儿做水果贩子的哥嫂引荐,四处定橘子。
  如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今日,孟皇后很肯定地告诉姚欢,新鲜橘子的原料供应,不成问题,届时派往橘园教果农制饼的道姑,人手也够。重阳节前后开始打橘子,煮饼、晒饼,待到立冬,两千斤橘饼应能发往大名府方向了。
  姚欢合掌赞道:“就算到时候官道有薄雪,立冬出发,冬至前怎么也到边境各州了,能赶上那边的商铺做腊月里的年货买卖。”
  两位妇人正计议得周详顺溜时,道姑带进来一对青衫少年。
  姚欢抬眼望去,辨出其中一人,竟是张择端!
  另一个陌生少年,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目光明澈,神色瞧来十分肃定,全无半大小子顽劣勇武的愣头青气质。
  张择端见到姚欢,亦惊喜地唤道:“姚娘子,怎地是你?”
  旋即想起未给孟皇后行礼,忙边作揖边与孟皇后解释:“真人,择端在东水门一带练习界画时,这位姚娘子的姨母,常招呼我在铺子里吃点心浆水,垫饥解渴,有时见我未到午时便往御街西头的汴河去,她还拿几个馒头给我。”
  孟皇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姚娘子一家,都是热心快肠之人。”
  继而转向姚欢,指着张择端道:“那日我带着福庆,进宫给向太后请安,辰时进天波门,看到他在画画,未时出天波门,看到他还在画。我好奇下车去瞧,这孩子画的,竟还是界画。小小年纪就这样心性沉静专注,真是棵好苗子,我便收了他做弟子。我虽和翰林院那些画师不能比,但择端跟着我,好歹笔、纸、色、墨,管够。”
  张择端到底还小,纯挚朴直,开心地与姚欢道:“真人还给我每月一贯钱,让我回去交给阿父。这样,我就可以画我爱画的图景,不必给人画菩萨像挣钱了。”
  姚欢心道,开封城的普通力夫或者手艺人,一天也就挣五六十文,一贯钱,的确能买未成年人张择端的自由时间了。
  她又将目光投向那陌生少年,少年忙彬彬有礼地自报家门:“晚辈姓沈,名孳,见过姚娘子。”
  孟皇后告诉姚欢:“这一个娃娃呢,是我河北定州老家的族中子弟,他堂伯,从前侍奉我祖父,今岁来京中看我,带着他,说是他父母都殁了,求我在京中,给他寻个出路。我本想着送他去郑县丞处,与世轩一道进学。没料到呀,他小小年纪,主意可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