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晚餐吃得还算安稳。
  赵婶是锡城人,早年嫁来江沪,但现今仍能煮一手偏甜的锡城菜。
  沈听从小就嗜甜。
  眼前这个不好好吃饭一直盯着他看的资本家虽然很讨厌,但口味却似乎同他相近,两人喜欢吃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两个人吃住在一起,倒不必为了“豆腐脑吃甜的还是咸的”、“拌面用不用放糖”这类问题吵起来。
  这一餐,赵婶准备的菜基本都是沈听爱吃的。
  看着以前当他的面连杯水都不肯好好喝的沈听,喝了第二碗鱼汤。快能编出一本《沈警督爱好指南》的楚淮南,颇有成就感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餐后甜点是一人两颗荔枝。沈听狐疑地问:“这个时候荔枝已经上市了吗?”拨弄着一颗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鲜果,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连头发丝都在放电的楚淮南,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建国以后不许成精。荔枝不行,狐狸更不行。”
  不知道自己外号公狐狸精的楚淮南,不明就里地笑了笑,“我在热带有个花园,一年也去不到一次。就物尽其用地让园丁在院子里种了一些水果。这个荔枝是改良过的品种,结果早而且没有核。”
  你以为荔枝树是丝瓜藤啊!动辄十几米高的树你给种在院子里?一年去不到一次的花园还专门找个园丁?
  这个时候沈听尚不知道,多年后,他们俩会一起去到热带度假。
  资本家笑吟吟地指着一棵荔枝树问他:“你还记得那年清明,你吃过的‘荔枝精’吗?就是这里的荔枝树结的果子。”
  沈听拍开搂在自己腰上,已有些不太规矩的另一只手,扫了眼望不到边的山头,黑着脸问:“所以你管这个地方叫花园?可我们老百姓管这叫岛!!!”
  此刻,无法未卜先知的沈听,无语地剥开嫣红的果皮。
  皲裂的荔枝壳里头,一层胜霜赛雪的软膜绢绡般包裹着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去掉软膜咬了一口果肉。
  果然没有核,清甜的汁液散发着幽香,比还要晚十几天才上市的妃子笑,好吃得多。
  资本家爱烧钱搞农副业就让他烧去呗,反正烧的不是国家的钱,更不是自己的钱。
  不知道自个儿早被资本家牢牢惦记上、已经是远南内定“压寨夫人”的沈警督,无所谓地想。
  “明天早上五点你起得来吗?”
  “这么早起来干嘛?”
  楚淮南放下果壳,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点:“陪我去看看父母。”
  明天早上九点,沈听早已约好要和陈聪在悦淮见面。
  他权衡着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明天早上四点半,我去叫你。”
  ……
  第86章
  第二天一早, 楚淮南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沈警督的超强时间观念。
  四点半的闹钟刚响,沈听就已经“从天而降”。
  这是他第一次进楚淮南的房间。
  厚重的窗帘将窗外蒙蒙亮的天,遮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一点儿光都看不见。
  准时来叫楚淮南起床的沈听,没想过自己居然要“摸黑作业”。他一路摸到窗边, “哗——”地拉开了窗帘。
  外头微亮的晨光透了进来, 吵醒了刚刚顺手关掉闹钟,还准备再睡五分钟“回笼觉”的楚淮南。
  摘掉眼镜的公狐狸精, 五官精致。但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的样子, 却让沈听联想到了冬眠赖床的熊。
  他九点还约了陈聪在悦淮开会。而墓园在远郊,来回至少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沈听十分人性化地给楚淮南预留了一个小时的洗漱和早餐时间。但前提是, 楚淮南得准时起床。
  可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远南掌门人, 居然会赖床!
  沈听拉开窗帘,抱臂看着床上用被子遮光的楚淮南,哭笑不得地说:“楚淮南我数到三,你再不起来的话,我要去掀你的被子了!”
  三个数很快就数完了。说一不二的沈警督大步上前, 扯着被角一用力,却没能掀开被子。
  在被子底下”睡得很沉”的资本家突然发难, 行云流水般的一招扣腕握肩,将没有设防的沈听拽得向前一扑。
  这套反击敌方切脖摔的招, 是格斗术中的经典招式。
  受过专业训练的沈听有的是办法来化解。可他现在是宋辞, 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阔少爷。又怎么能化解这种难度很高的突然袭击呢?
  施展不开的沈听只好僵着身子按捺住所有肌肉记忆, 胡乱蹬着腿, 一副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样子,吼道:“楚淮南!你干什么!小爷好心来叫你起床!你居然敢暗算我?”
  楚淮南早料到了沈听的“束手束脚”。他熟稔地将身体团成弓形,用膝盖抵着对方肌肉分明的腹部,却没舍得使力,轻轻巧巧地把一招“力势泰山”变了个形,薅着沈听的手腕将人摔在了床上。
  “早上好,欢迎来我床上作客。”
  居高临下的资本家一脸清醒,哪还有半点赖床的样子!
  沈听挣了下手腕却没能挣开,勾起腿用脚后跟踢了踢楚淮南的腰窝,怒道:“松手!”
  楚淮南低下头,暧昧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和主人一起开开心心地醒过来,想要拉着心上人一起做早操的小淮南,抵得沈听满脸通红。
  楚淮南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地低声说:“你这可不是腹背受敌的人,该有的态度。”
  “让你撒手听见没有?!”见楚淮南仍不肯放手,想着资本家吃软不吃硬的沈听,只好靠嘴巴软硬兼施,放软了声音说:“我饿了,我要吃早餐!”
  “我也饿了。”低软的声音还带着点儿刚醒的鼻音,倒显得楚淮南比他还更委屈些。
  沈听忍无可忍,屈起长腿踢他的背:“滚开!我晚点儿还有事,再这么下去,今天你只能一个人——唔。”
  饿急了眼的楚淮南,吞下了眼前人的后半句威胁。
  软热的舌头见缝插针地探进唇间,舌尖用了点力强势地扫过对方柔软的上颚。
  资本家这种不太常见的“填饱肚子”的方式,让沈听素来灵活的头脑瞬间当机。
  他像台因为过热而停转了的精密仪器,一脸懵逼地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楚淮南近在咫尺的脸。
  沈听因为愣神,被长驱直入地吻了至少半分钟,才捡回了一点儿身为宋辞的自觉。但他在接吻这件事情上,远不到熟能生巧的地步,只好带着点儿警告意味地咬了咬楚淮南的舌尖,示意他赶紧停。
  预备放长线钓大鱼的资本家,见好就收。
  赶在沈警督彻底暴走前,乖乖地结束了早安吻,心情大好地洗脸去了。
  楚家是在两三百年前,从姑苏一带迁来江沪的。因此,家族的墓园至今仍设在江沪与姑苏市接壤的青江区。
  今年清明节当天,黄历显示不宜祭扫。因此大家便扎堆在第二天前往墓地祭祀。
  而扫墓最好的时间就是清晨。
  五点多六点不到,出城的高速便已十分拥堵。
  和沈听在一起时,楚淮南更愿意自己开车。白色的揽胜夹在车流中缓慢移动,他也不着急,稳稳地跟在前车后头还保持着一段不大不小的安全车距。
  沈听九点有事,见路上堵便略有些烦躁。他脸上虽然没有显露,但手指在靠近车窗的皮饰门框上不耐地轻轻敲着。
  花束是一大早就有人送来的。淡黄色的雏菊和纯白的百合在后座椅上,散发出幽微的冷淡香气。
  清明多雨,昨天夜里的那一场虽然不太大,但也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今天,倒是难得没有雨的好天气。楚淮南的心情也难得不全是低落。在对父母的追思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妙的快乐。
  一向打扮休闲的沈听,难得穿了套深色的正装,还破天荒地打了个交叉的领带结,倒颇有几分初次登门拜访父母的郑重。
  枫远公路附近有好几个公墓,这个时候遇上扫墓的高峰,因此最为拥堵。而过了那一段再往外开,车便明显少了。
  楚家的墓园建在一片风水很好的山头上。墓园的入口是个仿古的祠堂牌坊。左书『宗功丕著钟麟趾』,右书『祖泽长绵起凤毛』,中间则是一幅鎏着『世泽绵长』四个金色大字的匾额。
  看守墓园的一老一少穿着统一的灰色中山装站在门口。老的六十几,少的才二十出头都是一脸肃穆恭敬的神情,看上去已经等了多时。
  老的那个见到楚淮南的车,立刻上前挥手致意。车窗放下来了一点儿,他便弯下身子打招呼:“董事长早。”年纪大了的人,连称呼也规矩又老派。
  老人家给楚家守了一辈子的墓地。在他看来,楚家的“楚先生”可以有许多个,但董事长却只有当家的那一位。
  “钟伯早。”楚淮南和气地弯了弯眼睛。
  钟伯便又朝他作了个揖,笑道:“今年您也不是头一个来的。有好几个亲友都已经送过花和鲜果了,前脚才刚刚走。”
  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世如此,墓地亦如是。
  国人慎终追远,视死如生。可那些和逝者生前,并无深情厚谊的,此刻汲汲靠近,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做给活人看罢了。
  钟伯从车窗里塞进来一张纸条。楚淮南接过来,又笑着同他寒暄了几句,这才开车驶入了墓园。
  私家墓园里没有其他车,楚淮南单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纸条。小小的字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名字。有的名字前画了颗五角星,而有的则是三角形和圆形。
  沈听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些标注的符号,像是预先踩点的贼,为了方便盗窃而留下的记号。他撑着下巴好奇地问:“那个钟伯给你递了什么?难不成扫个墓还有行动指南?”
  楚淮南把那一串名字递给沈听,示意他看看。
  除去一位姓楚的本家亲戚和两个外姓表亲。名单上的其他人多是和楚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有几个名字前标注了圆形的,更都是当地知名龙头企业的企业主。
  沈听看完仍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追问: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进你们楚家的墓园还要打哑谜?”
  花重金修过的路,尽管平坦宽敞,但山坡的天然高度在那,因此不免陡峭。楚淮南双手都握上了方向盘,目视前方说:“名字前画了五角星的,表示是本人亲自前来的,三角形则是派了家族本姓代表前来的,而圆形则是人没来,但送了花和供果的。”
  楚家家大业大,平时想要攀附结交的自然不少。但能花心思,赶在清明前后来楚家墓园祭扫的到底不多。尽管大多也都是冲着泼天富贵的讨好,但做了的没做的、用心的和没用心的、本人来过和本人没来的都需要区别待遇。
  而这些,当家人都要做到心中有把尺,这样日后才能赏罚分明。
  “做资本家还得记这些?那可真麻烦。”
  楚淮南勾着嘴角,侧过脸来对他笑:“替我嫌麻烦?那以后都你帮我记这些好不好?反正我看你的记忆力很好。”
  比如宋辞的生辰八字,还有他身边那些数不清的狐朋狗友的脸、名字甚至生平,你都能如数家珍。这样的记忆力记这么几个名字简直易如反掌。
  听不见资本家心声的沈听摇摇头:“我才不记这些呢,累都累死了。”
  楚淮南很理解地颔首:“也是,你这颗脑袋得省下来记其他事情。”他语带双关,余光瞥见沈听面有惑色,舔嘴唇又补充了一句:“比如说我。”
  这个动作让沈听联想起了早晨的吻。他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揉了揉自己的嘴唇,“你?你还用费脑子记?成天在我身边阴魂不散的,烦都烦死了。”
  “这说明我让你印象深刻。”惯会说话资本家伸过手来揉他的头发,“这么珍贵的脑容量还长期为我专门留着地方,我很荣幸。”
  停车场建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一小块空地能停下大概二、三十辆车。上一批来扫墓的人前脚刚走,这个时候除了工作人员环保电瓶车,一辆外来车辆都没有。
  昨夜刚下过雨,山里的空气很好。楚淮南停好车和沈听一人捧了一束花,并肩前往父母的墓地。
  此刻,连羊肠小道上都笼罩着一股墓园里特有的宁静和肃穆。绿荫之中叽叽喳喳的空灵鸟鸣,非但不吵闹反而更衬得环境格外幽静。
  看着楚淮南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象征性地为楚家父母墓碑旁的松树浇水、洗尘的样子。沈听突然有些心酸。
  为楚淮南,也为他自己。
  他已经有三年,没去过父亲墓前扫祭了。而上一次和母亲通话,也已经是去年年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