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谢尔雅听到入墨的话,唇角微勾,看向谢珠藏——谢珠藏依然很安静,哪怕是看到槐嬷嬷把一个精雕细琢的朱漆描金八宝食盒呈上来,谢珠藏的脸色仍然没什么变化。
  “为了谢大姑娘来,殿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桂花糕。谢大姑娘,您也知道,这时节用桂花糕是最好的。”槐嬷嬷亲自打开食盒。
  食盒正中心是一朵形如花的水晶桂花糕,瞧上去晶莹剔透的。外头淋着蜜,里头裹着细碎的桂花瓣。簇拥着这朵水晶桂花糕的,是五片如叶状的片糕,用蔬汁染成了绿色。片糕之上,点缀着小巧的菱形马蹄奶香桂花糕,上头皆点了蜜,团裹着桂花瓣。蜜香与桂花香融为一体,只是望着,就让人觉着舌尖尝到了甜意。
  谢尔雅惊叹不已:“这样巧的心思!”谢尔雅沾了点蜜尝了尝:“这蜜好像还有草药味?”
  槐嬷嬷颔首道:“谢大姑娘慧眼。这蜜是五倍子花蜜,是蜜蜂采集五倍子花酿出的秋蜜。五倍子乃是敛肺降火的中药,只产于南蛮五溪境内。”
  “殿下当真是有心了。”谢尔雅低声赞道。
  阿梨立刻接道:“主要是御膳房有心。”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阿梨挺直腰背,无所畏惧。
  谢尔雅一滞,她自然不屑于跟阿梨争辩,而是姿态优雅地尝了一口桂花糕。她细嚼慢咽完,称赞不已:“这桂花糕当真是好吃,软糯可口又不粘牙,桂花的芬芳和五倍子花蜜的药香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谢尔雅见谢珠藏不动筷,笑道:“阿藏,你不尝一尝么?”
  “那可不行。”槐嬷嬷见谢珠藏向前倾身,好像有动筷的意思,立刻劝阻道:“我的好姑娘,这桂花糕是凉糕,您可不能吃。殿下吩咐御膳房给您另备了一份。”
  入墨连忙把一个简简单单的红酸枝食盒呈上来。
  谢尔雅垂眸抿了口茶,口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用这简简单单的红酸枝食盒装着,莫不是珍馐佳肴,才得掩了行迹,怕我垂涎?”
  谢尔雅说这话时音调微微上扬,像是说俏皮话一般云淡风轻:“还有什么糕点,竟比这桂花糕还要精致?”
  谢珠藏眨了眨眼睛,也好奇道:“是什么?”
  入墨打开食盒的盖子,腾腾的热气便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这食盒是特制的,能将热气留在食盒内久而不散。这热气裹着栗子甘甜的清香,直往人脸上扑。
  这食盒里放着三个黄色的小包子,恰好是一口一个的大小。
  “就是栗子包啊。”谢尔雅脱口而出道。
  “栗子包呀!”谢珠藏笑眯起了眼睛,立刻就伸筷子去夹。
  谢珠藏的笑容很甜,谢尔雅顿时觉得眼前的桂花糕不香了,她笑道:“阿藏匀我一个尝尝?”
  “我家姑娘平日里就要吃三个栗子包的。”阿梨不乐意。
  谢尔雅扭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就你话多。”
  谢珠藏安慰地看了阿梨一眼,然后对谢尔雅道:“尝吧。”
  谢尔雅便将一个栗子包夹入自己的碟中,轻轻地咬了一口——这栗子包一被咬开,里头热呼呼软绵绵的栗子仁磨成的馅儿就露了出来。“好烫!”谢尔雅一声惊呼,心却凉了下来。
  阿梨犹在谢尔雅耳边道:“我家姑娘爱吃原汁原味的甜,所以这栗子包许也比别处寡淡些,单有栗子仁,不会添糖。”
  “便是没融糖的栗子仁馅儿也足够甜了,定是千挑百选出来的甘栗,难怪只做得出这三个来。就连这包子皮都有栗子的苦香气。”谢尔雅轻声道:“寻常只想着香甜,这气味不像是蒸出来的栗子香……”
  槐嬷嬷答道:“是用栗子壳煮过的水活的面。食盒熏过栗子香,蒸笼也先蒸过一笼栗子。”
  “好厉害的心思。”谢尔雅放下筷子,慨叹道。
  “姑娘喜欢吃栗子嘛。”阿梨不以为意地道:“这栗子包定然浑身上下都是栗子味。”
  谢珠藏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给自己正名:“以往,才不麻烦。”
  “我的好姑娘诶,您寻常吃的是御膳房备的,这是殿下亲自吩咐去做的,自然不一样。”槐嬷嬷笑着给她斟茶:“慢点儿吃,小心烫。”
  谢尔雅拿筷子的手一顿,低眉垂眸、食不知味地把口中的栗子包吞了下去。
  的确,桂花糕精美又贵重,可那只是摆给人看的面子。它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其实又谁的口味也不合。
  哪像一盘热气腾腾的栗子包?它的热度、甜味、香气,以至于数量,都明晃晃地在昭告天下,这一份,是她谢珠藏独享的。
  再精挑细选,哪儿就只能挑出做三小个栗子包的甘栗?
  不过是玄玉韫,压根就没想着让别人来吃罢了。
  谢尔雅放下筷子,拿帕子净了净手,看着谢珠藏道:“我吃着倒是半点不觉得寡淡,与我寻常吃的栗子包无什么分别。”只是这话才落,她便感受到了舌尖的刺痛。
  谢珠藏闻言指了指桂花糕:“这稀罕,多吃点。”然后又轻轻敲了敲红酸枝食盒的提手:“不稀罕,我吃啦。”
  谢珠藏提及喜欢的东西,眉眼皆是笑意,将先前的锋利都裹住了,露出了温软的一面来。
  谢尔雅舔着舌尖上淡淡的血腥气,看着那道桂花糕道:“阿藏如今当真活泼多了,这是件极好的事儿。不如趁热打铁,来参加场宴饮如何?”
  谢尔雅抬起头来,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是扈姑娘主持的赏梅宴。扈姑娘你认识吗?镇南大将军的独女、扈昭仪的侄女,闺名玉娇。”
  第11章 心魔祸
  尽管谢珠藏极力控制,但在听到“扈玉娇”的名字时,她的脸依然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前世,扈玉娇来宫中宴饮,把她气得小产——但因为没人知道她怀有身孕,扈玉娇素来一副无辜模样,扈昭仪又颇得圣宠,宫中都只怪她不小心。
  阿梨一看谢珠藏的脸色沉下来,立刻就道:“姑娘嗓子才好,还得静养呢。”
  槐嬷嬷却不认同:“华太医来把过脉,说姑娘已经大好了。”她劝谢珠藏道:“我的好姑娘,您也得出门去见见应天城的小娘子们。若是能交上一二说得上话的闺中密友,那就再好不过。还能请来宫中小住一会儿。”
  谢珠藏始终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尔雅见状,面带懊恼地道:“嗐,我也不过听说了这赏梅宴,扈姑娘的帖子都没发呢。原是我多嘴。”
  谢尔雅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然后让使女拿出一个绣到一半的炉罩来:“冬日里,我想着绣个炉罩给你用,只是绣这朱雀总有些不得其法。阿藏,劳烦你帮我看看?”
  谢尔雅将炉罩递给谢珠藏,好像先前关于赏梅宴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
  然而,谢珠藏看着自己桌上的赏梅帖,就知道这件事不过是个开始——谢尔雅在宫中小住了一日就回去了,没过几天,扈玉娇的帖子就呈到了谢珠藏的桌案上。
  槐嬷嬷很高兴:“姑娘,这可是大好的事儿。扈昭仪素来仁善,老奴听说,这扈姑娘也跟姑姑是一般的性子,最是善解人意,您一准能跟她成为手帕交!”
  谢珠藏攥着谢尔雅绣好的炉罩,手在微微地发颤。
  阿梨悄悄地看了眼谢珠藏,撇撇嘴道:“姑娘近来听笑话都不笑了。”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低声道:“凤位难久悬,扈昭仪颇得圣宠。我的好姑娘,您得考虑以后。您跟她颇为宠爱的侄女交好,以后也好有个依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阿梨撇撇嘴,不服气:“姑娘才不要靠着她呢。”
  槐嬷嬷怒目圆瞪,伸手去拧阿梨的手臂,声音也不由得扬高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没得带坏了姑娘——”
  槐嬷嬷话音未落,就听外头禀告玄玉韫来了。
  “出了什么事?孤听见嬷嬷训阿梨呢。”玄玉韫惊讶地走进来。
  槐嬷嬷的手在脸边扇了扇风:“嗐,只是为着姑娘去赏梅宴的事儿,拌了几句嘴。”
  玄玉韫对她们之间的拌嘴并不介意,他拿起谢珠藏面前的帖子,随手翻了翻:“是扈昭仪侄女的赏梅宴?”
  槐嬷嬷讶然地道:“殿下怎么知晓?”
  玄玉韫从怀中拿出一份请帖来,放在谢珠藏帖子的旁边:“今日孤去见父皇,扈昭仪也在,特意跟孤提了一句。”
  玄玉韫低眉敛目抿了口茶:“扈大将军镇压了苗郡辰溪附近山民的暴乱,父皇高兴。扈昭仪求父皇赏了体面,让她侄女在明秀山庄办赏梅宴。”
  “明秀山庄啊……”谢珠藏低吟这个名字,慢慢地低下了头。
  槐嬷嬷百味杂陈地道:“明秀山庄是陛下的庄子吧?老奴记着,是建在郊外的明秀山上,那可是个极好的去处。”
  “是啊。春赏花、夏纳凉、秋收果、冬观雪。”玄玉韫嗤笑一声:“父皇将它送给了母后,母后生前最爱去那儿。”
  房中一时无人敢说话,还是玄玉韫自己打破了沉默,他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对谢珠藏道:“那儿的梅林确然不错,正好你近来练得也不错,出去见见人说说话也好。”
  谢珠藏低着头,低声道:“我不想去。”
  玄玉韫见她不说话,手一顿,皱起了眉头:“不想去?”他环视一圈,看到那绣架上又摆上了那幅《春日宴》,便冷哼一声:“你又想窝在宫里头埋头刺绣?”
  谢珠藏抬头看了玄玉韫一眼,双手绞在一起,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玄玉韫总惦记着她的《春日宴》!
  玄玉韫气结,语气沉郁地道:“你现在说话平顺,不过是慢一点儿。而且都能在西殿练说话,不用特意去荼蘼阁了。不过是多出一道门,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来往的都是知书达理之人,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
  什么知书达理之人——人前居高临下的可怜同情,人后不屑鄙夷的冷嘲热讽,她听得还不够多吗?
  谢珠藏缄默地绞紧了自己的手。
  “谢珠藏。”玄玉韫连名带姓地叫她,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亲蚕大礼,你身后是数十名朝中命妇,两旁是数十名宫内女官。你如果连一次赏梅宴都不敢去,你怎么可能敢站在亲蚕大礼的祭坛前?”
  玄玉韫说的对。他说的都对。
  可是——“你?你一个结巴,怎么母仪天下?”“要不是你爹娘救驾而亡,你怎么配当太子妃?”“你就是个累赘,谁喜欢你?”“太子哥哥那么好,你怎么配得上他?”……
  莺声燕语如同利箭,声声刺入她的耳中。这些明明是前世之语,却形同鬼魅缠绕在她的耳畔。她身下的血,旁人眼底的责怪,仿佛又在这些话里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谢珠藏大口大口地喘气,忍不住伸手捂着耳朵——
  “谢珠藏?阿藏?阿藏!”
  谢珠藏猛地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焦虑的玄玉韫正猛地摇动着她的手腕。
  玄玉韫见她怔怔地看过来,大松一口气,急道:“你怎么出了一身的冷汗!?入墨,快去请华太医来!”
  谢珠藏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黏腻,甚至还在微微颤抖。谢珠藏垂下眼帘,手握成拳:“我没事。”
  玄玉韫自然不会相信她没事,他硬是摁着谢珠藏躺到床上。
  华太医一给谢珠藏把完脉,玄玉韫立刻就把华太医叫出去:“华太医,阿藏这是怎么了?”
  “谢姑娘这是受了惊吓,好在恢复得及时,免了邪风入体。”华太医揪了把自己的胡子:“下官给她开服惊吓小茶方,泡水喝两日便无事了。只需防着谢姑娘今夜梦中惊醒。这样,晚膳就用玉延安神粥吧,或许可以缓一缓心绪。”
  “有劳。”玄玉韫送走华太医,远看着西殿,紧紧地抿着唇:“怎么会受惊呢……”
  按理,谢珠藏以前从来不参与宴饮,没单独接触过扈玉娇等人。还有谢尔雅,谢珠藏跟她从无龃龉。谢珠藏到底是排斥她们,还是排斥宴饮?
  玄玉韫心中疑窦更胜,他唤来入墨:“你再把谢大姑娘来时的情形,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同孤说一遍。”
  *
  谢珠藏躺在床上,她起初还能听见玄玉韫跟华太医隐约的说话声,后来,外头便渐渐地静下来。
  一如前世,西殿的的宫人怕惊着她,皆是蹑手蹑脚地伺候,连阿梨都不敢高声说话。
  她好像又成了那易碎的碧瓯。
  谢珠藏呆呆地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帐——此时的被褥和床帐,还都只绣着花开锦绣、富贵平安,晚霞的光洒进来,映着床帐上那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磅礴又妖娆,当得起国色天香的赞誉。
  便是日光沉下去,在郁郁的墨夜里,它借着一抹灯火,依然绽放得极自信又极具张力,哪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