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还没有查出色弱的时候在从前学校参加艺考培训,小小一间画室挤着十几个人,谈笑闲聊都无从遁形,也听人调侃似的说起过对美术生来说削铅笔就像穿衣服,隐秘得只有最亲近的人能帮忙云云,当时只觉得是在拿画室一对小情侣打趣,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
  太特殊也太私人了,大概要熟稔到不分彼此,才能代劳得称心如意吧。
  江声每次看见他用刀片削铅笔就操心,总要叮嘱一句当心一点儿别割到手,然而这次不知是因为恰好忘了提醒,还是他自己想到熟稔二字便忍不住走神,思绪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某一次下刀时候触感有些不同,回过神来才发现意外割到手指,左手食指第二指关节,伤口很深,有血流出来,已经顺着皮肤滴到衣服上。
  江声他愣了愣,第一反应还是叫江声的名字脑海里最清晰的念头不是疼,也不是害怕,而是出奇清晰的一句他又要不高兴了像只不小心做了错事又弄伤自己的小动物,怯怯地害怕主人担心,又暗自期待对方为他着急上火的反应。
  江声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看向他,下一秒就不淡定了,起身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他身边,抢过他手里的刀片和笔,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两张厚厚地按在他伤口上。
  是不是笨,向来温和的人难得凶他一句,话一出口又皱着眉撤回,不是那意思,走,去医务室。
  刀片锋利,刚割到手的时候他又没察觉,这时候其实不怎么疼了,只是指尖有些发冷,被按着伤口有些僵陈里予怕疼,却很能忍,觉得现在的情况尚且在他的忍受阈限之内,便没有照做,只是用另一只手指指书包,让江声去拿创可贴。
  不行,江声拍了拍他的脑袋,几乎是拽着胳膊把人拉起来,动作还算克制,没弄疼他,像个掺杂强迫意味的拥抱,嘴里念念叨叨的,语气严肃,带着鲜见的不容置疑,止不住血,鲜红色,创可贴也没用,而且刀片不干净,要消毒,说不定还要打破伤风针别想了,这事儿不能惯着你,走着去还是被我扛着去,自己选吧。
  陈里予皱皱鼻子,暗自腹诽着这人有点儿飘了,一边又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对这种罕见的、略显冒犯的强硬很是受用。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乖乖被江声握着手腕抓去医务室,一路上想的不是伤口怎么样,而是一个月前这人试图带他去医务室还小心翼翼的,征求了他的意见说不去就不去,自发自觉地替他跑腿买药。
  现在现在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绷的嘴角,下颌骨轮廓分明,白净又凶。
  他见过江声送生病的同学去医务室,体育课,有人崴了脚,他会背着对方穿过一整个操场,带人去看医生,脸色的表情总是和煦的,还会有意说些不相关的话,谈笑间分散伤者的注意力。
  对他却不一样,一点小事也很上心,急得仿佛受了什么致命伤,生怕晚一秒就会延误治疗陈里予默默想着,走得快了有些跟不上,呼吸急促起来,还是没忍住,用没受伤的手狠狠杵了一下江声的后腰。
  赶着投胎呢他小声嘀咕一句,心知自己口是心非的破毛病,怕江声误会,又皱着眉补充道,别走这么快,血都差不多止住了,你是怕走得太慢、赶不上在伤口愈合前到医务室吗。
  江声这才从有些魔怔的焦急里缓过劲来,略带讨好地拢住陈里予那只手,用指腹轻轻摩挲,语气软下来,眼神无辜地回头看他:我这不是着急嘛
  陈里予很想怼他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理智上却又知道对方是真的为他好,也许操之过急些,却也没有小题大做刀片生锈有导致破伤风的隐患,这样的常识他还是明白的。
  知道了他有些不自然地蜷起手指,鬼使神差地觉得伤口有些发烫,连带着整只手都热起来,被江声碰到的地方尤其,脉搏鲜明,从手掌传到心口。
  走到医务室的时候血堪堪止住,一动却还是往外流,细细地溢出来,鲜红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伤口,如果在右手也许会影响画画,但毕竟只是左手食指,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值班的大夫看了刀片,宽慰两人说没有生锈,削铅笔用的可能残留些铅灰,仔细消毒不会有大碍。
  用酒精冲一冲,然后上碘伏,有点儿疼,小伙子忍一忍。
  陈里予点点头,伸着手不说话,只有碘伏棉球第一次按到伤口上的时候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此外毫无反应,似乎被清理伤口的人不是他。
  江声知道他怕疼,站在一旁替他着急,还试图把胳膊塞进他手里,让他掐两把转移疼痛然而陈里予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移开了手。
  最后贴上一小块纱布贴就算结束了,全程不过十分钟,倒是大夫看他嘴唇苍白,问了两句又替他开了一盒补气血的冲剂,叮嘱三餐饭后用热水冲泡,趁热喝。
  陈里予只扫了一眼,就丢进江声怀里了。
  走出医务室的时候江声已经彻底没了先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底气,捧着他的手看了看,就乖乖垂下尾巴来哄他,检讨兜来转去不过那几句,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眼神清澈,盛着纯粹的歉疚,就这么直直看着他,像什么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大型动物。
  陈里予原本不觉得他有什么错,被他说得来了兴趣,便随口借题发挥:错哪儿了?
  不该说你笨,不该凶你,江声抓抓头发,诚恳道,还有一起走路的时候不能走太快说过好多遍了,都怪我记不住。
  陈里予别过头去,嘴角忍不住弯起来,语气却还是淡淡的,带着些许调侃意味:那该怎么补偿我?
  嗯江声想了想,道,晚自习还没下课,今天挺早的,给你买点儿点心当赔罪吧。
  下次再说吧,不想吃,陈里予指指他手里那一盒冲剂,就这个吧,谨遵医嘱,别忘了。
  江声忙不迭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和赔罪没什么关系,替小猫端水弄药的,本来不就是他该做的嘛。
  抱我
  第29章 剖白
  天早就黑透了,所幸这天夜里还算暖和,没有风,时间也尚早,两个人可以慢慢走回家。
  送陈里予回家路上江声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他的手纤细的左手食指上缠了一大块纱布贴,暗红的血迹隐隐透出来,没有继续扩大的趋势却也已经洇开一大片,混着碘伏的棕褐色,形成一块触目惊心的痕迹。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纱布贴下露出的指尖比以往还要苍白,毫无血色的,像一截精心雕琢的石膏。
  江声看得心疼,走到一盏路灯下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轻声问他,能看看手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陈里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人要给他看手相,某些荒唐又浪漫的回忆一闪而过,被他啼笑皆非地按下了。他抬起手,伸到江声面前,任由对方小心翼翼地捧住。
  这次倒是没有什么抵触的反应,只是冰冷的手指碰到对方掌心,有些烫。
  还疼吗江声问他,目光不知扫过哪里,语气就凝固了一瞬,这是
  消毒时候被大夫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现在随着抬手的动作又往上挪了些,露出一截小臂纸一般白净的皮肤上,陈列着几个更加惨白、杂着青褐色的瘢痕。
  陈里予低头扫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缩回手,面无表情地拉下衣袖,动作却是藏不住的慌张,没了以往力求整齐的强迫症习惯。
  没什么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尴尬,他沉默片刻,还是伸出手,故作轻松道,真没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他毕竟不擅长伪装这样轻松平和的情绪,牵动的嘴角像用力过猛,半天也只酝酿出个不伦不类的笑来。
  江声看着他,背对着灯光眼底情绪翻涌,心疼里掺杂着某种粉饰良多的不悦,最终还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别笑了,不好看。
  江声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多少不好的事情瞒着他。
  语气温和,却终于撬动了他心底最不敢直面的问题。
  拢住他手指的手是暖的,放在他头顶的手也是暖的,偏偏他浑身上下都冰冷,皮囊千疮百孔,藏着阴暗不堪的过往与创伤带来的病态反常,勉励维持了,也像欲盖弥彰。
  这不是个理想的坦诚机会,可事已至此,被江声这么看着,他又不能不说。
  不多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哑着声音开口,语气是探询性的,压抑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可以只说一部分吗剩下的以后再说,真的不多了
  他怕吓到江声,哪怕他才是受害者。
  握着他指尖的手收紧了,避开伤口逐渐上移,终于将他整只手握进掌心里。江声隐约知道他胡思乱想的坏毛病,听见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询问,先前那一点受人瞒骗的不悦便被心疼与后悔取而代之了。
  没关系,不说也没关系,江声上前一步,试着贴住他,见人没有排斥,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对不起,我着急了瞒着我也没关系,小瑜自己有数的,我知道。
  宽慰的话语反而刺激到了陈里予,他听见对方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点儿猫似的哽咽下一秒面前的人肩膀一动,莽撞又猝不及防地将自己扔进了他怀里。
  陈里予靠在他身上,声音从他衣料间闷闷地传出来,有些委屈似的:那你凶我干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似的,被宠惯了,语气严肃一点是凶,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也是凶,比起控诉更像恃宠而骄。被江声强行拉去医务室又跟不上脚步的时候他就有些委屈,现在又一刺激,他就罕见地忍不住了。
  江声啊了一声,彻底没了之前逼问的底气,怂得手足无措,第一反应是抬手去抱他,拍着后背哄小动物似的:我没有,真没有,就是心疼你对不起啊。
  路灯旁有一株矮桂,藏在阴影里,香味却甜而浓郁,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陈里予被他安抚着,沉默良久,蹭着他的颈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那是烟头烫的疤少年清了清嗓子,道,我母亲过世之后,父亲染上赌瘾,输了借酒消愁,会打我后来发现打人会打死,怕出事,就改成用烟头烫,手臂上,一边烫一边骂我学美术没用,浪费钱,还不如
  那时候他还小,一度受这样暗无天日的咒骂影响,以为真是自己学画烧钱又不能赚钱,导致家里破产母亲病故。哪怕后来逐渐长大,慢慢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和自责却也无法痊愈,以至于总觉得这些过往难以启齿,更不敢坦白创伤留下的病理性的异常。
  哪怕受人迫害,有病还是有病,影响自己也妨害他人在自愈之前,他还是怕江声知道,怕对方的心疼有麻木平息的一天,转而去找别的什么从一开始就正常平和的人。
  可他又不能不说,受人瞒骗的滋味终究不好受,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坦白,慢慢来,让对方适应也让自己适应。
  只是这次的坦诚在他意料之外,还来不及组织好语言,说得颠三倒四,情绪也反常。
  真的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前觉得很痛,但捱过去就慢慢习惯了,再后来差点儿死了,现在就觉得都是小事,他抬手抱住江声,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脖子,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声音便哽咽了一下,现在我还是很怕疼,心理上很怕,但生理上已经很少有感觉了,可能是麻木了吧,寻常的小磕小碰都能忍,就像今天割到手,我都没有什么感觉就当是历练吧,焉知非福的。
  江声安静地听着,想反驳他这不是历练,是很痛苦的伤害话到嘴边却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他怎么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轻易定义别人舔舐伤口的自我宽慰呢。
  可他还是心疼,像是那些滚烫的烟头跨过很多年,一股脑地直直烫在了他心上。
  怪不得袖子弄湿了都不肯卷起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人更紧地抱进怀里,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受欺负了等等,那你现在回家
  陈里予听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早就不来往了,我现在和养父养母一起住,远亲,不过也没什么感情。最近养母怀孕了,他们就愈发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回去受气。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完反倒松了一口气,心底的巨石又吐出一块似的。其实现在该告诉江声的几乎全部过去他都说了,或许有些细节还待补充,但至少没有什么刻意隐瞒的了至于他那些家庭暴力或溺水创伤带来的、寻常人看来或许矫情的毛病,和性格里这样那样的缺点,刻意解释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比起有病呻吟博取同情,他宁可等到痊愈之后再说起。
  有些事情可以撒娇讨宠的,但不是这些他真正介怀的、逆于骄矜尊严的事。
  江声摸摸他的后背,松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想起之前几次陈里予回家前隐约流露出的不甘愿,便试探着问道:不想回家那要不就不回了?
  说罢觉得有些不对,又连忙补充道:不是夜不归宿呃,也不是,反正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
  陈里予似乎被他逗笑了,吸了吸鼻子,脸颊贴在他颈侧,说话时候嘴角蹭过皮肤,有些痒:好啊,不回去了,我求之不得,但你家里人让吗?
  江声想了想,觉得他一个青春期少年不叛逆不顶嘴,安分守己地乖了这么多年,偶尔夜不归宿一次似乎也可以理解,便点点头,认真道:没事的,给我爸妈打电话说一声就行了。
  于是陈里予看也不看,从书包侧袋里摸出手机,塞进了他手里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这么贴在他肩上,听江声和他妈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明朗和善的女声,明朗到有些听不出年龄,听完江声一通同学考砸了心情不好家在外地想安慰他之类的解释,也不多问,只说注意安全别去危险的地方,便算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