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官驿里头,郑氏也在同侄儿说话。
  “虽说药补不如食补,到底是个刚成人的女儿家,又体弱,一直这么疼也不是个事,还是想办法找人帮忙看一眼的好。”她把听来的话学给裴继安听,“说是天华寺里头来了个星南大和尚,才进京几个月,就治好了不少病患,因他善诊妇人病,还被太后请进宫中去了,此时被供在宫中,剩一个徒弟,唤作心明的,也精通医术,依我想着,不妨带念禾去看一看,早早把身体养得好些,也不盼其他的,总不能像而今这般月月遭罪罢?”
  第121章 攒嫁妆
  裴继安听得要去看的是和尚已经不太高兴,再听得那和尚擅治妇人病,更不乐意了,道:“真要吃药,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的,还是等回了家再说罢。”
  他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也没甚要紧事,日日炖些滋补的给她吃一吃,说不得下个月就好了。”
  和尚、道士里头精通医术的不在少数,可若是单单精通妇人病,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想了,况且还要跟宫里扯上关系。
  又不是什么大病,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吃,如若是回得宣县,大夫都是熟悉的,方子开得不对了,他还能拿去辩一辩,此时在京城,也不知遇得的是人是鬼,当真不妥当了,难道还能回来找他算账?
  郑氏说不过侄儿,只好老实应了。
  裴继安却是坐着出了一会神。
  他也学过医,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东西。
  这是沈妹妹成人了,能生育,能嫁人了的意思。
  眼下既然已经知道沈轻云人不在了,那这一位的婚事,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去帮忙操持。
  女子一过十八岁,便是宰相、皇帝家的女儿也不好挑选人家。
  此时距离十八,已经没有几年时间剩,估摸着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可凭着他此时的能耐,想要帮着说一门好亲实在难得很。
  沈念禾刚来家中的时候,裴继安先是打算自己娶了回家,后来听得对方话里话外,并无那个意思,便又想着在左近寻一户好一点的人家,那夫婿能不能出头不打紧,只要家风正派,人品上佳,能叫她过上安稳日子就不错。
  可随着这一位在家中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这做法不妥当——自己原来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这沈妹妹也不知道怎么养的,乖得离谱,从来没有什么话挑剔的。这样也说好,那样也说好,遇得不喜欢吃的也硬吞下去,被谢处耘那个不懂事的挑剔了也无二话,只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还想办法帮这样,帮那样。
  难为她胸中自有丘壑,饱学多识之外,也不知道私下花了多少心思,色色都能帮得上忙。
  这样一个女子,嫁给那等寻常人家,整日里围着婆婆丈夫小孩转来转去,困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他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而等到她在家里养得几个月下来,人也长开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招人得很,虽不知等到真正养好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可想想婶娘说过的沈轻云、冯芸这一对夫妇相貌,也知道生出来的女儿必定会是个好看的。
  这样的来历,又是这样的容貌,还有这样的心思,一般二般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又怎么护得住?
  裴继安只觉得头疼。
  他父亲一辈认识的门户虽然门第高大,可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多的是对裴家视若不见的,并不适合,也不能说与沈妹妹。而自己虽是这一向认识不少人,当中也有不少出色之人,可都是做兄弟好,做手下好,做丈夫并不好的人选。
  只能再等两年,待他爬得高一点,见得人多一点,说不得才能遇上合适的。
  不过说到嫁人,少不得就要攒嫁妆。
  东西可以慢慢攒,信得过的人却是不能慢慢来。
  裴继安想了想,问郑氏道:“婶娘,你看咱们在京城里买两个人回去成不成?”
  郑氏先头还在说问诊的事情,却不想侄儿这一个弯转得这样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裴继安就解释道:“原是家中形势不好,没得叫人去外头乱说,而今我已经在衙门站得稳了,家里正该有个样子才行,有了做粗使的,婶娘也不必再去多做那等洒扫的活计,况且家中四口人,处耘又是个能折腾的,一个人围着他团团转都不够。”
  又道:“明年得要慢慢买几块田地才是,我也寻一寻,看有没有得用的人能去管一管,另有些家私物什也要看着卖了——家里那两个,大的不算,小的过不得几年就要出嫁。”
  男子三十成亲都不算晚,况且谢处耘眼下这个样子,娶了人进门也是祸害人家小娘子,裴继安便把他放到了后头。
  郑氏一向是个管小不管大的,原来听凭兄嫂照顾,后来听凭侄儿安排。她也没养过孩子,想东西还比不上裴继安细致,此时听得要买田,也不去想家中有没有银钱,买不买得起,就直直点头,又听得有人要出嫁,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才几岁就家里就帮着攒嫁妆了,后来进裴府的时候,便是洗脸盆、刷牙子也有一季之数,至于旁的钗鬟衣料更是不必说了。
  她想了想,道:“东西我平日里就能慢慢买,见得好的就攒一攒,不过若是陪嫁,应当也要陪人过去罢?”
  裴家虽然落魄了,沈家也只剩沈念禾一个,可不至于按着穷苦人家去发嫁,该有的排场给不了,至少能叫人过个舒坦日子吧?
  裴继安点头道:“宣县毕竟是小地方,牙人、中人带过来的多是左近村镇里的人,没得时时惦记着家里,我想着竟然已经来了京城,便找个没着没落的,以后能把念禾做个依靠也好。”
  郑氏终于琢磨出点味道来:原来这“买两个人回去”,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做粗使活计,还要将来给沈念禾当陪嫁的。
  这虽是应该的事情,可难为侄儿一个未成家的男子还能想得这样仔细,自己这个做长辈的都没有想到。
  不过郑氏别有打算,她总觉得按这么处下去,未必陪嫁能做陪嫁,说不得也要陪嫁进裴家。
  她不是自己孩子自己看着好,而是当真觉得被侄儿打点惯了,估计很难不习惯。
  况且等到天长日久,人处出感情了,就算这一个忍得下心嫁出去,那一个还未必能像今日这样嘴硬,舍得把人发嫁哩!
  郑氏也不说什么,只道:“旁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是她外公的宅子,不管那孩子怎么说,咱们也不能叫假的给贪了去,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第122章 名义
  说起冯家在梁门大街的宅子,裴继安也有些犯愁。
  他确实有心帮忙,也私下想了些办法,只都不是什么上策,况且此事麻烦得很,自己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必须得沈妹妹先站出来才好搭手。
  而沈妹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又把不准。
  按着她此时的行事,感觉像是想要等沈轻云沈叔叔那一处得了消息再说——如果能平安回来,这些宵小自然不用去理会。
  可他却不能透露沈轻云已经死无全尸的消息。
  而按着她从前的行事,感觉是个聪明的,不会一口吃这样大的亏。
  裴继安正在想着,外头沈念禾却是敲门进得来,先上前行了一礼,复才轻声道:“三哥,我记得咱们这一处特地留了三十部《杜工部集》,眼下还在不在的?”
  一行人运得进京数千部书,大半已经给了戴记书铺,小半给了其余铺子帮着发卖,眼下处处都没有余书,可官驿里头最开始就留了一百部,防着有其他用途。
  前次说郭保吉进京,裴继安同沈念禾说了一声,取了十部给他,除此之外,零零散散又送了些给往日旧人去,最后剩下来的一直还存放着没有动。
  听得沈念禾问,裴继安立时道:“在我房里放着,余下五十四部——可是有什么用处?”
  沈念禾也不瞒着,只道:“我想送二十部给国子学,另有山南、白马、蓝田几个书院,各赠给五部,不知三哥觉得如何?”
  裴继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以你的名义?”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以三哥的名义,就说代我同我娘、外祖父、外祖母捐去的,不知妥不妥当?”
  又歉声道:“只是三哥这一处多半要惹上些麻烦事了。”
  裴继安好笑道:“再怎么麻烦,能麻烦得过裴家的事情?”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裴家遇过太多事情,他经历多了,虽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早已经不怕麻烦。况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欠这沈妹妹良多,能在什么地方帮一把,不进不觉得麻烦,反倒会叫心中松快许多。
  倒是一旁的郑氏听得沈念禾想要赠书去国子学,又提了山南、白马、蓝田三院,一时不解其中深意,好心好意地问道:“只是赠予这四处地方,还是另也要寻些其余书院去送?既是还剩五十好几部,都在京城发送完得了,还能给沈副使并冯相公一门得个好名声,不然还要千里迢迢带得回去,麻烦得很。”
  沈念禾还没答话,裴继安就已经帮着回道:“婶娘虽是好意,但这书若是处处都送,就显得不值钱了——况且并不是只为了名声。”
  郑氏听得一愣,显然有些琢磨不出来。
  沈念禾便解释道:“我外祖父曾任国子学祭酒,送二十部书过去,总有学子念他的情,我爹曾在白马、蓝田两处书院游学,也算得上是有旧,至于山南——那一处书院的院长唤作窦横照,听闻最爱杜工部诗,年轻时曾去冯家借过书来抄……”
  她前一阵子在宣县住着,日日请裴三哥帮忙借书回来看,其中书目并不是乱列,而是有的放矢,又兼从郑氏、谢处耘、裴继安三处侧面打探,几个月下来,对冯家、沈家的旧事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个事情都是自不少文人杂记、时文中找到的,也许只是一笔带过,却被她放在了心上,此时全数就用了上来。
  越是好东西,就越要珍重着给。
  冯蕉曾经做过八年的国子学祭酒,听闻此时负责太学的大司成、管事的司业都是他的学生,虽然从前先生出事时不能出头,可眼下恩师死了,只剩得一个外孙女,还记得捐书过去,总不能眼见着受欺负吧?
  而沈父在白马、蓝田读书时,学业出众,极得先生们其中,好似当初那书院院长还想着把女儿嫁给他,虽然这门亲事最后没有成,被冯蕉截胡了,却也一直师生相得,直到去了翔庆,据说沈轻云还记得年年送银子、粮食回去两处书院,一是供穷苦学子吃饭,而是建校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己送了书过去,就等于提醒一下这些个曾经得恩的学子——恩人虽然不知道还在不在,恩人的女儿却还活着呢,而且活得挺惨的,是不是该出来帮忙说道说道?
  至于窦横照,则是自己撞上来的——谁叫他天天乱写文章,还给人四处传阅,里头自夸年轻时为了读书,曾经去书铺里做伙计,还因为听闻冯相公家中藏书极多,装作落魄文人想要投入其人门下去偷书看,后来被冯老相公慧眼识珠,叫他随意翻阅云云。
  抄了她家的书,难道不该做点回报?
  沈念禾心中已经有了底,把书往这四个地方一送,虽然都是些没甚权势、没有功名的文人,便是有功名,大多不是闲职,就是已经致仕,可架不住人多啊!
  文人旁的不行,笔杆子硬得很,同名门世族扯不上多少关系,跟冯凭那一处更是搭不上界,嘴上骂人不行,写文章还不行吗?
  一人一口唾沫淹不死,一人写一篇文章四处传一传,你一句“呜呼哀哉”,我一句“悲夫”,叠起来的纸都能把两家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人心可为势,有了这许多人在后头撑着,三哥再代替自己出面,就如同裹挟着势力,便是闹上衙门,京都府衙也不好随意判案了。
  沈念禾知道,京城里头多半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沈念禾”,一旦她站得出去,少不得会有厉害相关者扑上来问话,届时答得出来还好,如果答不出来,反而还要弄巧成拙。
  可如果只是由裴三哥送书出去,再去衙门把状纸一递,沈家人见不到她本人,就是想要质问也要花些功夫探查清楚,毕竟他们自己就算拿不准这一个是不是真的,肯定知道那一个是假的。
  最好把事情拖下去,拖到沈轻云的消息出来。
  第123章 教养
  沈念禾并不知道沈轻云已经身首异处,她那族伯度支副使沈众普却已经有所耳闻。
  钱这个东西,谁都不嫌多,对于二弟的小心思,他虽然看不起,却也不打算把好处往外推。
  沈轻云跟冯芸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东西,给谁不是给?与其给冯凭那个蠢蛋,不如给自己。
  况且冯芸嫁给了沈家人,东西本来就该是沈家的。
  只是对于弟弟把外头养的女儿接回来做“沈念禾”,沈众普心里始终有些不满,不过碍于时间太紧,一时寻不到更好的替代,是以不便替换罢了。
  这种要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这一日下衙之后,他有心做得稳妥些,便抽了个空去后院同府中夫人掐头去尾说了此事。
  沈众普道:“……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咱们族中的侄女,谁成想遇得这样的事情,总算她爹肯低头,把女儿送回了河间府,只是一路遇得许多事情,毕竟是个女子,听闻已经吓得十分胆怯,见不得生人,二弟一家把人送得来了,你且去看一看,若是能挪得动,挪到你那一处看着,总比放在外头来得安心。”
  沈夫人田氏也是正经的大家出身,做事情端正得很,听得丈夫这样说,对那族侄女也生出几分同情,一口就应了下来,也不等,当日就下了帖子过去,次日一大早,打发贴身丫头去把人请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沈二夫人林氏的陪嫁嬷嬷,并四个伺候的小丫头。
  一进门,被众人围在当中那一个就盈盈上前一拜,嘤声道:“奴家念禾,拜见大伯娘。”
  田氏定睛一看,只见那族侄女长得媚生生的,梳着一个极复杂精巧的花髻,面上薄粉匀抹,嘴上点了淡淡的胭脂,眉毛勾得细细的,眼睛则是滴溜溜地转,声音更是如同含着一泡蜜一般,一个见礼,拜下来的时候竟是还扭了扭腰。
  看到这样一副做派,不知为何,田氏总觉得心中瘆得慌。
  她娘家耕读传世,是个书香门第,平日里见得闺秀也不少,可却从未瞧过这样的,一时竟是愣了好几息功夫,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口中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又往旁边给她让座,一面让,一面去看对方那坐姿。
  这沈家侄女果然娇声道了谢,又袅袅婷婷走到椅子边上,这一回倒是只坐了半边,腰杆也是直的,可不知为何,田氏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