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40节
  待翟五郎的“控诉”告一段落,曾纬脑门上仿佛已写好“兹事体大”四个字。
  他郑重地将手中的纸笺,交给钱副承旨:“承旨请过目,上头写着回炉锻铁的法式。”
  枢密院下设十二房,北面房所领之职,与辽宋边境的军务国防有关。
  钱副承旨今日突然接到曾布的委派,又由既是曾布的儿子、又是官家近臣的曾纬带路,来抓探子,又在路上听曾纬提及,探子可能是简王这一年依仗重用的邵提举,老于宦场的钱副承旨,心头对于这桩案子,多少已有更为深刻的猜想。
  果然,很快,他身后,又有个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男子,拨开越围越多的百姓,却也不进门,只在门口站定了,仿佛一个拿着号角的伟大战士。
  这个战士,面带一位爱国者成色十足的悲愤之情,面向许多伸长了头颈的京城士庶,朗声道:“在下李相,乃幽云故地的汉人遗民,熟知辽国南都燕京的情形。诸位父老乡亲,屋中那化名邵清的,乃辽国皇族萧氏的男丁,阴潜于大宋都城,窃取军情之外,还替北虏勾连简王,图谋废立!”
  屋中,已被禁军压在地上反绑住双手的邵清,听到这些话后,于短暂的瞬间,陷于意识空白之中。
  但这样的空白,又不是纯粹的。
  曾纬的官靴踏上他的面颊时,邵清的耳边,好像仍是出门前姚欢的声音——“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第390章 叶柔你们快走
  赵佶喜欢在临近黄昏时欣赏《双喜图》那是前朝的皇家画师崔白的名作。孟皇后还没有幽居瑶华宫时,在内廷翰林院见到束之高阁的《双喜图》劝自己并不钟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将画赏赐给弟弟赵佶品鉴钻研。
  “双喜”指画上的两只喜鹊,但画中更令赵佶痴迷的,是一只野兔。
  “正道,你看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应是以毫尖簇点的笔法,层层铺染。这样的笔法,映于斜阳中,看起来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张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岁的赵佶,一身宽大的湖绫道袍,背袖俯身,凑在悬于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轴画前,笑吟吟地与梁师成探讨。
  主仆二人正说到兴起处,王府管事带着曾纬,进到院中来。
  半个时辰前,曾纬已和钱副承旨,将邵清押往西水门外,关进了汴河南岸金梁桥附近的同文馆。
  同文馆本是宋神宗熙宁年间所建,建成之初用于接待外国使节。后来,礼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处的房舍,要么用于锁院科考,要么用于审讯关涉谋逆通敌等大罪的要犯。
  赵佶听曾纬将今日这桩“大快人心事”说了,目光惊悸,一时无法相信。
  曾纬带着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与大王颇有交谊的民间布衣,钱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拦下来了,说还是得先来问问端王。”
  赵佶皱着眉,目光落回《双喜图》上枯枝间的一对喜鹊,没有立刻发话。
  一旁的梁师成抱过木匣,躬身道:“大王与曾舍人议事,仆先将画收进书阁里吧?”
  赵佶摆摆手,让他去。
  梁师成绕到耳廊后,将画匣交给书阁里的婢女,转身就发足疾行,穿过亭台池沼,几息间就跑到端王府后院的马场边。
  “高咨议,你快去抚顺坊的邵宅,给姚氏报讯!”
  梁师成一把拉过正在相马的高俅,三言两语说了邵清被抓的事。
  高俅面色骤变的震惊里,很快又泛上警惕。
  他盯着梁师成,豪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道:“守道,你为何要舍给姚氏这么个恩情?”
  梁师成看看天,落下目光,直面回应高俅:“她待瓯茶不薄,我今日做了此事,也算对天上的瓯茶,有个交待。高咨议,我知晓你和姚氏交情不错。嗯,我不算囫囵的男人,但还不至于借着瓯茶的名义,试探你。”
  又叹口气道:“也不算恩情,传个讯而已,她或者逃,或者去朝中寻人相救,都与吾等无关。”
  高俅点点头,回身选了匹马,翻身上去。
  梁师成冲高俅拱拱手,转身往前院回转。
  他听到马蹄声渐远。
  一个小婢子端着全套茶具,从前头花圃边经过,俏丽婀娜的身影,好像蝴蝶一样轻盈。
  就如五年前的瓯茶。
  梁师成想起杜瓯茶那句“我们走吧”此刻,他宁可,杜瓯茶也被邵氏夫妇招罗成心腹,哪怕做一名细作,或者去了北地,至少,还活着。……
  与抚顺坊隔了一条街的深巷民宅里,叶柔在收拾衣箱。
  油灯下,丈夫杨禹,一脸满足和悦,带着三个娃娃,或者读书练字,或者把玩竹木机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已经快十岁的长子杨小山,工整地写下杜甫的诗句,一旁的妹妹冬梨儿认真看了,抬头问杨禹:“爹爹,我们跟着邵先生他们去惠州,是不是以后中秋时,也可以说一句,月是故乡明?”
  杨禹笑笑,摸摸女儿的头:“这个唐朝人杜甫,因与亲人在战乱中分离,彼此不通音讯,所以他写下这首《月夜忆舍弟》故乡的月亮,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我们不同,爹和娘,是与你们在一道的,惠州的月亮,和开封的月亮,不会有什么分别。”
  叶柔叠好衣衫,过来拨了拨灯芯子,亦和声对继女道:“嗯,听姚娘子说,在惠州西湖边看月亮,反倒比在汴河虹桥上看起来,那月儿,更大更亮,像御街上元节扎的银纱灯一般。”
  她话音刚落,宅门就被咚咚地敲响。
  “这个时辰了,谁哪?”
  杨禹嘀咕着,起身去开门,姚欢一头扎了进来,冲到狭小简陋的客堂间中。
  “叶柔,邵清被关进同文馆狱了,你和他们,带上细软,快去西水门外码头找那叫吴翰的船工,七夕那日,我带你们包了他的船儿游过河,他识得你们。他是热心汉子,肯连夜开船送你们出开封!”
  姚欢虽然面色苍白,但说话一字一句,尚算清楚,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之气。
  叶柔听到邵清被抓几个字时,只觉得心突然跳空了几拍,一丝因惶恐骇惧而产生的尖利疼痛,直冲上天灵盖。
  还是被发现了!
  杨禹盯着两个忽然变得陌生的妇人。
  “你们在说何事?这桩事,一直瞒着我?”
  姚欢心道,事已至此,逃命时候怎可再骗他,只得将邵清与叶柔原本的身份交待了。
  杨禹的眸光,从疑惑变得震惊,继而现出寒凉之意。
  他忽地好像明白了,对叶柔冷冷道:“你当初,相中我,是因为我在军器监?你那个叫吕刚的男人,他也是辽人吧?你与我成亲那日,还诓我,吕刚有暗疾,所以你还是完璧之身。都是编的,对不对?”
  叶柔倏地将自己与杨禹生的小娃娃拉过来,抱在怀里,不敢说话。
  杨小山和杨冬梨,也被父亲突然沉暗如铁的面容吓到,往继母身边贴过来。
  叶柔开始落泪。
  眼看就要去到万里之外的惠州、终于从此能彻底心安的期许,如同御街上梦幻般的美丽纱灯,突然着火,残忍地化为灰烬。
  姚欢则又急又无奈。
  傍晚时分,高俅赶来,告诉了她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在短暂的发懵后,说自己现下就要往城西同文馆去,又劳烦高俅往城北苏颂府邸,将此事知会苏公。
  姚欢是想让苏颂在第一时间有所防备,但她对高俅终究还是提防了几分,只说苏公虽不知情,好歹看在这数年来的忘年之交,以及自己夫妇与苏轼家的友谊的份上,可以帮自己向官家求一求开赦。
  见高俅打马跑远后,姚欢出了宅子,确定无人埋伏跟踪,才往杨禹和叶柔家赶来。
  但此刻,杨禹显然并不准备顺着姚欢的建议行事。
  这个纯正的宋人,痛苦地咬着牙。
  他沉默片刻,终于对两个妇人道:“你们带着娃娃们,上船吧,我留在宅子里。朝廷若来寻叶柔,我去顶罪。叶柔,当年重阳节发大水,我如果不是要与你在弓弩院私会,小山和冬梨的娘,或许能被我从水里捞上来,不会死。朝廷判我什么刑,我都认,徒、流、死,哪怕是立刻就斩了,我也认,算是我给先头的婆娘赎罪,更算是,我一个宋人却娶了辽人细作,罪有应得。”
  第391章 我自己去
  奔走简王府的“幕僚长”邓铎邓咨议,与自己的临时搭档——兵部的梁判事,在戌末前,带着一队弓箭手,抵达这条寻常的巷子。
  眼前的民宅就巴掌大,十个军卒一围,猫都跑不出来。
  院中透出的昏暗灯光,以及小娃奶声奶气的哭声,令邓铎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人在。
  刚刚过去的小几个时辰里,邓铎在开封城中的移动速度,比纺机上的梭子还快。
  今日未申之交,兵部的梁判事飞马赶到简王府,说是章惇章相公,得了安插在枢密院的亲信急报,曾布派北面兵房的主事钱副承旨,协同曾纬,将邵清拿了。
  光天化日,当街拿的,百姓们哪,都咬牙切齿地看明白了,邵提举原来竟是辽国探子。
  再听了几句,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简王只怕也不清白。
  赵似与邓铎,倒吸一口冷气。
  而梁判事,不愧是首相章惇提上来的人,不给王府这对主仆吸第二口冷气的机会,直接问邓铎,可知晓邵清在京城的交际圈子。
  妻子姚氏,师长苏颂,文友——苏轼的第二子苏迨,棋友——大理国的小王子段正严……
  邓铎总算临危不乱,一个个地数过来,最后锁定了有价值的目标。
  他告诉简王和梁判事,行事谨慎的自己,一早就摸过邵清的家世,发现他虽在京城没有亲眷,却有个伺候过他一阵的婢女,年纪比姚氏还大些,前岁说是雇契到期,去给姓杨的人家做了续弦。而那杨姓汉子,曾给朝廷军器监弓弩院当过差,性子耿直、不讨人喜欢,婆娘死于开封大水后,越发沉郁怪癖,叫上头给轰走了。
  梁判事听后,当即代表章惇章相公,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毋庸置疑地要求,让邓铎跟着自己,去将那婢女与汉子拿了,先关进兵部的私牢,明日一早,由身为三省首脑的章惇,向官家进奏简王的锄奸行动,绝不能落在枢密院曾家的后头,以撇清简王的通敌嫌疑。
  简王赵似,平日不忿章惇像半个爹一样,与朱太妃一道,对自己灌输储位之事,但到了此时此刻,未免情真意切地庆幸,多亏有章相公这样的资深老臣支持。
  这位具有赵家血脉、无师自通地熟谙政治表演的年轻王爷,甚至灵光乍现地表示,在邓铎与梁判师去拿人的同时,自己脸上的箭伤,会突然发作,想来应该是辽人邵清,当年故意用药埋下的陷阱。
  计议既定,邓铎随梁判事,去殿前司调出人来,疾奔杨宅。……
  姚欢听到突然清晰起来的马蹄声时,顾不得再劝已是木头般的杨禹,几步迈到宅门边,正迎到一阵气势汹汹的敲门声。
  她打开门,军卒迅速地让到一侧,邓铎的脸出现在松脂火把的微光里。
  邓铎看清是姚欢,目光一闪,冷冷道:““姚娘子,你果然也在。”
  姚欢道:“我夫君外出未归,我来看看,他可是寻杨大哥喝酒了。”
  邓铎的怒火突然升腾,沉声斥道:“姚氏!你还在胡说八道,你们夫妇二人,既是辽国探子,招惹简王作甚!”
  姚欢盯着邓铎:“邓咨议,简王当初中的箭,是我夫君找人射出去的吗?他中箭后,心急火燎选到我夫君去救命的,不是你邓咨议吗?”
  邓铎一噎。
  姚欢叹口气,给出方案:“邓咨议,我夫君是有些过往之事,但他的生父,是宋人,姓赵。他从未有过陷南朝于险境、荼害宋人性命的举动,他,还救过你的主人。屋里的一家,你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邓铎面无表情地看了姚欢片刻,淡淡道:“你是给端王办差的,我简王府,不想请,也不敢请。里头的两口子,我今夜一定得拿走。但,看在你们给简王治过伤的份上,几个娃娃你带着,自去安置了。”
  “邓咨议……”
  姚欢还想争取。
  “姚氏!”
  邓铎的口吻现了戾意,“你莫以为这是在雄州榷场谈买卖,还能讨价还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