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1)
  是那个在夏日晚风中抱着吉他唱《玫瑰少年》的漂亮男生。
  沈浮桥胸口忽然有些闷,他知道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看见美玉破碎,月亮落灰。他看见那男生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但是他没有停车,甚至没有朝他打个招呼。
  因为他曾经在噩梦里那样痛苦地挣扎过,并不喜欢自甘堕落的人。
  可是他站在月光里那样寂寞地朝他笑着,眼神却悲伤得像是被封死的坚冰。
  一周后,沈浮桥停在了那个巷道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件事那么耿耿于怀。巷口处没有那个男生,沈浮桥在巷口伫立了很久。依旧是那样圆而亮的明月,他第一次穿过那条水泥小道进了酒吧,还是进那种酒吧,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太不可思议了,他站在门口看着站在唱台中央,穿着齐腰背心和热裤的宁逾默默想道。
  宁逾抱着吉他唱着客人点的歌,再低俗的曲子和歌词在他的指尖和嗓音下都变得那么美那么动听。那些五颜六色的,近乎艳情的灯光打在宁逾的身上,居然让他看起来那么圣洁。
  沈浮桥想,他应该有一双翅膀才对。
  直到有人开始往歌台上扔钱,扔名片,扔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一些不堪入目的情趣用品,甚至还有人伸手想要去抓宁逾的脚踝,宁逾躲了好几次终究没躲过,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抓住了帆布鞋。
  清冷悦耳的声音戛然而止,灯光下的人像是涨红了脸,单手撑着椅子的边缘不断往后缩腿,但无奈被抓得太紧,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小美人,今晚陪我,保证让你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个人是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晚上还有作业要写,恐怕不能陪您,见谅。
  沈浮桥穿过拥挤熏臭的人群来到歌台的下方,撑着双臂在一片哄闹中翻了上去,单膝跪地不由分说地将那个油腻男的手指从宁逾的帆布鞋上一根根掰开,那男人本来还在嚷嚷,抬头一看,竟像是撞见了恶狼。
  明明只是一个穿着旧白T的毛头小子,乳臭未干,看起来连社会都没进入,根本没什么好忌惮的。
  宁逾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沈浮桥,微微泛红的眼里还噙着薄薄的泪意,本来就白的皮肤显得有些惨然。
  沈浮桥拉他没有拉动,这里又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谁都说不准多待一秒钟会不会发生意外。于是他没作过多犹豫,弯腰抄膝将他抱了起来,宁逾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搂上沈浮桥的颈项,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吉他。
  管他是你的谁?!这里面的小鸭子们还能有雏儿?老子钱都给了,这么宝贝这个贱货,你让他上个屁的台!
  宁逾一听急了,红着眼解释:我不是小鸭子,不是贱货,我只是听经理说这里可以驻唱赚钱,不是做那种交易的。你给的钱我没拿,都在地上
  他一会儿看看下面乌压压的人群,一会儿抬头望向沈浮桥,越说眼睛越红,声音里都带了哽咽。
  可怜极了,沈浮桥心想,这是一个受骗者。
  还曾经无意中帮过他。
  在这种小店还能遇到这种极品,歌台下面不止一个人按捺不住了。这时候经理人影儿都没见一个,分明是暗许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沈浮桥一一扫视过人群中晦暗不明的饱含着贪婪和欲望的神情,收紧了双臂将怀里人抱得更稳了些,低声问:后台有出酒吧的暗道吗?
  有。宁逾双手抱紧他的脖颈,但是台下好像有人拦着他们看起来好恐怖,浮桥哥哥,我好害怕。
  沈浮桥怔了怔,但现在不是纠正他称呼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锁定了一个防备最松懈的地方,在那些魔鬼爬上来之前用背部力量狠狠地撞翻了拿着棍子的所谓保卫人员,在一片混乱中朝着宁逾所指的方向不管不顾地狂奔。
  他从小到大没这么疯过,今晚上进酒吧,抢人,逃命居然一下子集齐了。
  爷爷要是还在世,不知道会骂他学坏了,还是夸他长大了。
  毕竟他是在救人,这里是龙潭虎穴。
  这个小学弟手无缚鸡之力,还好他今天心血来潮跟了过来,否则还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悲剧。
  最后的门居然落了锁,宁逾神色也很崩溃,沈浮桥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先将宁逾放了下去,这里没法用巧劲,他便只能完全用肌肉的力量拼尽全力撞击着铁门。那一声声血肉受痛的响动像是砸在了宁逾心上,铁门外的月光照进来,像是细盐洒在沈浮桥血淋淋的伤口,宁逾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两人的目光就那样猝然地交汇了,宁逾抿紧了唇,跟着沈浮桥一起撞那扇铁门,他身板看起来瘦弱,撞门的力度却一点也不小,身上的淤伤也落得瓷实。不过那铁门已经被沈浮桥撞得摇摇欲坠,没几下便轰然倒了。
  后面的保卫人员拿着棍子追了上来,沈浮桥感觉到自己淌着血的手被人轻轻拉住了,他知道那是宁逾的手,骨节分明,带着握在手心又凉又软。
  他们跑进狭窄的巷道,一前一后在昏暗的夜色中没命地狂奔,沈浮桥看见宁逾张扬的长发在眼前起伏舞动,无端生出了一股想要伸手触碰的渴望。
  那是他除了少不更事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渴望的滋味。
  背后是恶毒而嘈杂的咒骂,前方是清亮皎洁的月光,沈浮桥这才发现这条巷道是那么短,像是几步路就到了头。
  咳咳咳!!咳咳
  一跑出巷道,宁逾就双腿失力地想要跪下去,被沈浮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腰,勉强架了起来。他在沈浮桥怀里剧烈地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长发垂下去遮住了脸,沈浮桥没办法看到他过于平静的神情,只以为他是惊吓过度后又精疲力尽,单薄的身体承受不了。
  同学,你还好吗?手下触感冰凉,不似活人的温热,沈浮桥却被烫伤一般,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如果没有其它事就先回家吧。
  宁逾僵了一下,明明咳得那么厉害,抬起头时脸上还是一片惨白:我没有家。浮桥哥哥,可以收留我一晚上吗,我好害怕,万一他们跟着我怎么办?
  沈浮桥从来没有带外人回过家,他不喜欢与外人接触过多,更何况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他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不用担心,我可以送你到街道派出所睡一宿,很安全。今天过了你就在学校宿舍好好住着,以后兼职也找点正经的地方,多打听打听,不要轻信旁人的话。
  宁逾抿紧了唇,神色有些黯然。
  可是我受伤了,身上好痛让我借住一晚吧,求你,睡地板也行,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的。
  沈浮桥沉默了,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带人去医院,但他耳畔又无端响起眼前人清朗悦耳的歌声,他在灯光下,在艺术架上,在草坪间弹奏出的舒缓悠扬的旋律,以及他狂奔时晦暗而鲜明的背影他居然难以对这个人再说出拒绝的话。
  也许只是因为他失血过多,脑袋不再清醒。
  家里除了他便再无活物,很冷清,像是一个停尸间,让这个破碎的月亮栖息一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浮桥哥哥,你家里好大啊。
  人少,房间就显得大了。沈浮桥说,还有,叫我沈浮桥就好了。
  好的浮桥哥哥,我叫宁逾。
  沈浮桥看了他一样,想起前两天在某本古籍原典上看到的一行诗宁舍海天阔,逾白秋山辉。他莫名很想夸赞一句好名字,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的阴翳便将他瞬间吞没。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他整个背部和手臂都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绷带,粘腻腥苦的鲜血似乎被清洗掉了,沈浮桥怔怔地看着身上的旧睡裤,眼前还有些发黑。
  呜浮桥哥哥,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背你去医院了。我好害怕
  宁逾还穿着那身衣服,身上似乎还沾染着臭烘烘的酒气,沈浮桥非常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却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他潮湿的脸颊:害怕什么,我死了你说不清楚?
  呸呸呸,你乱说什么!宁逾急了,哭声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很担心你。
  沈浮桥说不上那一刻是什么心情,默默收回了那只放在宁逾脸颊上的手,却忍不住将泪意在指尖缓缓摩挲。
  我哪里对他好过,沈浮桥心想,这个人太傻,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猫,这么轻易就将肚皮露给别人看了。
  但他不是适合养猫的人,任何生命在他身边都会遭受厄运。
  可是他居然允许宁逾在他家里住了下来。
  因为宁逾没有钱,之前因为打架斗殴被剥除了住宿资格,福利院很远,他不可能每天回去。宁逾说过去他都是随便找个巷道睡觉的,正因如此那个经理才能在巷道发现他把他骗了过去,沈浮桥不太相信,但也动了恻隐之心。
  他们都是在泥潭里拼命挣扎的人,哪怕没法抱团取暖,至少不能见死不救。
  但这救着救着一切又好像在慢慢变味。宁逾对他的称呼不仅没改过来,还直接省略浮桥二字变为了哥哥,宁逾本人也从沙发睡上了大床,起因只是因为某一天他照例抱着吉他坐在大床上给沈浮桥唱催眠曲,没想到唱着唱着自己也跟着睡着了。
  第二天沈浮桥起床发现怀里躺了一个人,脸颊红扑扑的,似乎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着呓语出来的却是一声哥哥。
  两人之间还夹着那把吉他,沈浮桥却觉得两颗心在那一瞬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莫名感到鼻酸,模仿宁逾的指法轻轻拨了一下吉他的A弦,在明亮而柔软的音色中,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陷落。
  可这是宁逾,艺术系的大才子,前途无量,连专业课的老师,全国知名的音乐制作人都对他的天赋赞叹不已。
  那一天沈浮桥整个白天没和宁逾说过话,在学校碰见了也不再打招呼,居然比一开始还要冷漠。
  晚上宁逾照例坐在沈浮桥自行车后座,沈浮桥却不让他再抱他的腰:你找到兼职了吗?
  宁逾眸色冷了冷,声音却还是在沈浮桥面前一贯的绵软,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委屈的哭腔:没有,他们都不要我。
  怎么可能?沈浮桥莫名有些气愤,你这种条件简历投出去那些机构不是抢着要?
  我不会教小孩子,当不了老师。路面有些不平,颠簸了几下后宁逾试探着抱上沈浮桥的腰,没有再遭到拒绝,酒吧驻唱我太不敢去。
  哥哥,你是觉得我烦了吗?宁逾小声嗫嚅道,我可以多做一些家务的只要哥哥别赶我走。
  沈浮桥听他这么小心翼翼地说话,心里不是滋味:没有的事。只是问问你,没有别的意思。
  也许是那天晚上夜风太大,吹得人脑袋不太清醒,沈浮桥末了又加上一句: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他骑着车,看不见背后宁逾脸上胜券在握的微笑。宁逾雀跃地晃了晃腿,将脸贴在沈浮桥的背上,意味不明道:哥哥真好。
  哪里好,沈浮桥心里发苦,他这是在把月亮拉入深渊。
  没过多久便迎来了暑假,但对于沈浮桥来说这假相当于没放。他每天忙着各种论文和课题,还要抽空去兼职家教,宁逾虽然黏他,但也知道沈浮桥确实辛苦得厉害,那段时间也没太打扰他。
  等到又快要开学的时候,沈浮桥的家教任务告一段落,论文也基本定了稿,终于能够忙中偷闲,每天在家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那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逾把长发剪了,人也瘦了一大圈,以前穿着他的睡衣只是大了一圈,如今居然显出些空落落的意思来。茶几上堆着好几沓钞票,下面压着宁逾写给他的字条。
  哥哥要好好休息,阿宁也可以养家。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对宁逾发了脾气。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冲宁逾发脾气。
  大把大把的钞票散落在地板上,宁逾光着脚站在对面不知所措。他眼圈红了,一声不吭地掉着眼泪,沈浮桥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窝囊过。
  直到宁逾开始一张张地捡地上的钱,沈浮桥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幕幕场景宁逾穿着客人要求的衣服在歌台卖唱,那些恶心的怪物往台上扔着钞票和名片,甚至往宁逾的衣服里塞各种东西,而宁逾来者不拒。
  因为他想要养家。
  那是宁逾啊全校公认的声乐天才,冉冉升起的歌坛新星,他不敢泄露一声的心上人他们怎么敢怎么敢那样对他?
  沈浮桥再也忍不住,他就那样疯魔般地扑上去咬住了宁逾的嘴唇,喉间发出痛苦而艰涩的低吼,竟像是一只被割去了心肝的野兽。宁逾倒在地板上,后脑勺被他死死护着,被迫承受着他腥咸的泪水和腥甜的鲜血,那不合身的旧睡衣被狠狠地撕开,之后便是不可控的肾上腺激素与多巴胺的主场。
  连沈浮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那么残忍。
  第二天宁逾和沈浮桥都请了一天的假,宁逾作为伤患安享着整张柔软的大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沈浮桥体贴入微的照顾。
  而沈浮桥一整天都浑浑噩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和宁逾发生关系,没有一点安全措施,还是在那样一种糟糕的情况下,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交往,他简直是禽兽不如
  哥哥,腰还疼,再揉揉。
  沈浮桥深吸一口气,简直想把昨晚的自己掐死: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
  这句话哥哥今天都说了多少遍啦?宁逾抿了抿唇,故作害羞道,阿宁昨晚是第一次哥哥知道的吧?
  对不起。
  没关系,我愿意。宁逾脸颊红扑扑的,抓住沈浮桥的手不放,哥哥再揉揉,疼
  沈浮桥真是这几天忙昏了,脑子有病才会一看到钱就想到那方面去了。宁逾其实只是卖了头发,原因也只是夏天太热,他创作的时候太难受,思路总是被打断而已。瘦了那么多是因为他和导师最近在合编一支曲子,质量要求很高,再加上没人管着他他三餐便不规律,累瘦饿瘦的。
  根本不是沈浮桥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