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今天殷衔他不去临观峰打卡了,他跑到鸣悬峰来了。
  殷衔依旧一身大红色的长袍,但今日的款式却有些许不同。
  领口处镶了些许金边,还镶了颗淡红色的宝石,这腰身似乎也收了些,更显身材了几分,披散着的头发也挽了起来,还插了根珠翠色的簪子,偶然间偏了下头,脸颊处是两团红色,一边一团,倒显得那张脸没那么惨白一片了。
  看上去,是特意打扮过了的。
  在他的前方,是一身破旧道袍,头发乱七八糟东一搓西一缕翘起来的云信之。
  云信之手里还拿了根木制的鱼竿,拎着个鱼篓子,很有田园风范地戴了顶大草帽。
  这鸣悬峰内有个小湖,云信之早些年常与燕芝一同在南域的河边垂钓,回到了剑宗之后,这个习惯也被他保留了下来。
  斯然和云漠的到来显然是被二人察觉到了,但他们都没心思去管这边。
  殷衔是故意的,来的人是云信之的徒弟和他那徒弟的……邻居,都是和云信之关系匪浅之人。
  而云信之……在斯然和云漠到来之时,他正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你说什么?”
  殷衔轻轻将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了耳朵和小半张侧脸,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云信之,目光如同岩浆一般灼热,声音却轻柔:“信之,我喜欢你。”
  云信之惊得胡须都抖了起来,殷衔似乎还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笑容格外的温柔:“信之,我想和你成为道侣。”
  殷衔的目光格外热烈且不加掩饰。
  他在观察云信之的表情。
  他想,信之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云信之无疑是喜欢女子的,而自己也确确实实已经变成了女子了,他会接受吗?还是会介意自己曾经是男子呢?
  殷衔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急切过,他像暴雨天跳出水面汲取氧气的鱼儿一样,整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一颗心脏如同擂鼓一般跳跃着,这种感觉很让他着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明晰的情绪了,如此欢喜而鲜活。
  而云信之,只是在最初震惊了片刻。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鱼篓,将鱼竿也放在了鱼篓之上,篓内几条巴掌大的小鱼跳来跳去,撞到了鱼竿上,咕噜一声,鱼竿被顶到了泥土地面上。
  云信之的面容是七八十岁的老翁形象,但他的目光并无浑浊之意,依旧充满了剑修的坚定与正直,面对殷衔这突如起来的告白,在最初的惊诧过去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没有了当年模样的人。
  “殷衔,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云信之的声音低沉,说话不疾不徐,语气认真,“但是我不能接受,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和你成为道侣,希望你能明白。”
  他在游历期间,也见过无数男男女女之间纠葛不清的感情,修士入世也要出世,而这入世的经历让他明白了,在感情一事之上,要足够的干脆利落,决不可藕断丝连一般牵连不绝。
  人世间的许多悲剧,往往都源自于含糊不清的错认罢了。
  殷衔没有想到云信之会是这种反应,有时候,平静反倒是一种毫无可能的预兆。
  “为什么?”殷衔还在试图扬起一个笑容,“因为我是男子吗?可我现在——”
  “不,不是,”云信之打断了他的话,“我拒绝你,与性别无关,只是因为我对你无意,我有喜欢的人,我不喜欢你,仅此而已。”
  殷衔被他这毫不留情的话一下子说懵了,怔愣片刻后,不知是在说服他人,还是在说服自己一样,连声低语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女子……你喜欢燕芝,可燕芝已经死了,你喜欢的是女子……那我——”
  他猛地一抬头,双眼中迸发出了极为可怖的疯狂:“你以为我是男子,对吗?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是女子啊,你知道吗?”
  云信之拧了拧眉,殷衔之前提及燕芝的那句话令他有些心闷,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有些事情留下的刻印,确是深入灵魂的。
  云信之不欲与殷衔多言,正想离去,却见殷衔猛然间情绪格外激动,整个人如同发了疯一般,青筋直暴的双手扯住衣领,用力地往下一拉——
  刺啦一声。
  殷衔直直地将身上的这件大红色长袍直接拉了下来,期间用力过猛,领口处被他扯开一道裂口,他胡乱地把剩余的衣物扯了个干净,通体赤裸地站在了云信之的面前。
  云信之:“……”
  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开始动手了呢?
  殷衔那两团假胸也被他随意丢到了一边,落地还弹了两下,看样子是换了新的材质。
  同为男子,互看身体其实也没什么,云信之皱了皱眉,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赤裸着身体有伤风化,刚想呵斥殷衔把衣服穿上,却不经意地瞥见了什么,整个人一震。
  殷衔的身子,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女子的模样了。
  穿着衣服的时候,尚不明显,但这衣物一脱,便能看到格外纤细的肩膀和腰肢,以及继续柔软线条感的身体轮廓,更重要的是,他的第二性征,也已经完全没有了男子的形态,一片平坦。
  云信之惨叫了一声,捂住了眼不去看他,厉声道:“你、你快把衣服穿上!”
  殷衔微微低着头,似厌恶却又欢喜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轻声道:“信之,你为何不看我?我已经是女子的身体了,你喜欢吗?”
  云信之简直要疯了:“你把衣服穿上!”
  “可惜,这促进胸部发育的丹药,却始终没有头绪,”殷衔似乎在微笑,“我也曾试过将皮肉剥开,往内塞入物体,但却始终长久不了,这些塞入的物件,很快便会腐烂,和血肉纠缠在一起——”
  云信之厉喝:“穿上衣服!”
  殷衔:“……”
  殷衔看着云信之捂住眼睛避之不及的惶恐模样,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重新拿了件衣服出来穿了上去。
  殷衔:“我穿好了。”
  云信之却没看他,转头看向了孟北和孟西,问道:“他穿了吗?”
  孟北孟西:“……穿了。”
  云信之这才松开了手,强压着惊惧抬起眼来,目光格外复杂:“所以……其实你还是殷衔的妹妹?你冒充他,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殷衔:“……”
  殷衔深吸一口气:“不是,我就是殷衔。”
  云信之表情顿时更加复杂了,犹豫片刻,才道:“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炼丹师,他还挺擅长各类修复躯体缺损的丹药,你试试,说不定能——”
  殷衔却笑着说道:“信之,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吗?”
  没等云信之回答,殷衔便声音轻柔道:“信之,三百年前,你知道我为何突然不告而别吗?”
  云信之叹了口气,看着殷衔夹杂着疯狂和欢喜的双眸,还是顺着他的话道:“为何?”
  殷衔似乎在回忆:“因为,我被绝炎宗的宗主带走了呀。”
  他口中的那位,便是上一任绝炎宗宗主。
  “你知道吗?天水灵根的修士,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绝佳的炉鼎体质,无论男女,均是被人行采补之术的最好对象,一次采补,可抵数月苦修,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这个诱惑呢?”殷衔用指腹缓慢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而我,正是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啊。”
  云信之眉头一拧:“采补炉鼎乃是各宗严令禁止之事——”
  “信之,你们剑修的世界,太光明了,”殷衔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修真界内,确实有一小处是亮着光的,而大部分的地方,都被污浊的黑暗所笼罩,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可能会有些什么,但除非真正进入那黑暗,否则,永远都想象不出,最极致的绝望是怎样的存在。”
  殷衔说话的时候,语气时而欢喜,时而充斥着浓浓的恶意,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割裂成了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被硬生生地积压在了一起。
  “……上任宗主看中了我这个炉鼎,却又嫌弃我是男子,他采补过许多女性炉鼎,却只抓到了我这样一个极品的天水灵根,吃不下,却又舍不得扔掉,”殷衔此时已经彻底放弃了那诡异的女声,整个人嗓音暗哑,“可是呢,人类的创造力总是如此出众,在看似两难的问题之前,总是能够劈开一条全新的道路。”
  殷衔扯出一抹笑容:“他最终,选择将我变为女子。”
  云信之声音艰涩:“你……”
  “信之,”殷衔的目光格外奇异,“那段时光之中,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和你相处的那段记忆了,我当时在想,如果我能逃出去的话,我一定要去见你,无论那个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见到了你,一切都足够了。”
  云信之沉默了。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也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殷衔的笑容却越来越大,语气也逐渐染上了无法忽视的欢喜之意:“可是后来呢,我渐渐地感觉到了,作为女子的好,男人在陷入感情中时,都是愚蠢而懦弱的,若不是如此,我又怎能杀了上任宗主呢?”
  云信之道:“……我、我给你介绍一下那个丹师吧,他炼丹技术确实很好,断肢断臂都能再生——”
  殷衔轻柔地打断他:“信之,我对我现在的状态很满意,我也很喜欢,我现在的身体,它是那么的美丽。”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信之,你喜欢吗?”
  云信之不答。
  殷衔眯了眯眼:“信之,你在可怜我,在同情我对吗?那你为何不愿和我在一起?我经历了如此之多的痛苦,你难道不愿意帮助我,补偿我吗?”
  “信之,你和我在一起好吗?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你一点也不为我而难过吗?”
  云信之还未说话,一旁的云漠却冷声道:“师父他并不欠你。”
  殷衔不悦地扭过头来。
  “殷宗主,感情之事不可勉强,”云漠快步走到了云信之身旁,“您若无事的话,还请离开吧,鸣悬峰是师父独居之所,想要参观剑宗,大可去其他峰头。”
  殷衔目光阴寒,却很快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起来,他轻柔地看了一眼云漠,又提起了那股诡异的女音,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似乎知道今日无法再继续下去:“信之,我还会回来的。”
  说罢,他就真的走了。
  身后一直兢兢业业的执法堂二位弟子均是神情恍惚。
  一时间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他们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不过能进执法堂的弟子,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哪怕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该做的事情,还是会认真地做好。
  殷衔离开后,云漠和斯然也很快回了临观峰,将这鸣悬峰的清净留给云信之。
  一把年纪的也不容易,平平静静地生活了那么多年,突然间遇到这等事情,实在是需要好好静静。
  而这件事情后,斯然也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具体表现就是,殷衔终于不再定时来临观峰打卡了。
  他一不来,整个峰上的空气都感觉清新了几分,斯然也终于能享受一下坐在树下发呆的美好时光。
  发呆的时候,就难免胡思乱想一通。
  如果那天殷衔在鸣悬峰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的过往确实遭受了不少苦痛,但就像云漠所说,云信之并不欠殷衔,这一切的痛苦也与云信之毫无关系,若是想用这个来逼迫云信之,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唉,感情的事,理不清啊。
  还是单身好。
  自恋也不错。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日,全宗警戒令还未撤去,斯然总感觉这殷衔也差不多该离开剑宗了。
  总这样住下去不行啊,小白鸟再胖下去就真的要飞不起来了啊!
  这天早上,斯然习惯性地出门看云漠练剑,刚一迈出洞府,眼前就急急地飞来了一柄纯黑的长剑。
  墨剑悬浮在半空之中,斯然出来了后,它便格外急切地窜了过去,拿着剑柄一直蹭斯然的脸,剑身还不停地晃来晃去,和平日里撒欢的活泼感不同,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
  斯然不会剑语,看着墨剑在空中一阵胡乱狂舞,冰凉的剑柄时不时地往他身上戳两下,力度还挺大的,冰冰凉凉的一贴,在这夏天倒是种全新的体验。
  斯然试探道:“你的新剑鞘做好了?”
  墨剑猛地摇了摇剑柄,锋利的剑尖在地上急躁地一戳,戳出来一个深深的裂缝,它很少这般狂躁的模样,斯然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缓缓浮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