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孟新辞则乖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拿本书静静看着,人多的时候万均修忙着顾摊位,不会多注意他。这会万均修又庆幸,还好小孩不是活泼好动的那一类,能坐得住,不然他还要担心孟新辞跑丢了怎么办。
  孟新辞低头看两页书,又抬头看会万均修。万均修大半个身体动不了,来买书买碟片的客人几乎可以说是半自助购买。
  他手指蜷缩着,也就大拇指还能凑合用。每次找钱的时候都要双手并用递给人家,两个手虚握成拳,中间夹着找零的钞票递给客人,看起来像给人家拜年作揖一样。
  偶尔没客人的时候,他又会撑着两边轮椅扶手让屁股离开轮椅座位。看到孟新辞在看自己,他耐心解释道:我坐着的时间太长会起压疮,所以要这样给身体减减压。
  孟新辞没想到没想到自己偷看会被发现,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内味,眼睛更是四处乱瞄。
  他这番举动,实在好笑。笑得万均修胳膊都在抖,最终脱力摔坐回轮椅中。
  哎,你晚上想不想看动画片?我前段时间看那奥特曼的很好卖,进货的时候进了很多,一会回家了拆一盘给你看?万均修想起什么,低下头问孟新辞。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应该都喜欢看这种片子,孟新辞立马就抬起头看着万均修,眼睛都是亮的。不过只是片刻,他就摇摇头说:不看了,留着卖钱。
  万均修转着轮椅绕到摊位前面,拿起一部《迪迦奥特曼》放在腿上,转着轮椅回到孟新辞旁边。两只手捧着碟片,用嘴巴撕开包装袋递给孟新辞:包装都撕了,卖不了了,拿回家看。只是要离远点,伤眼睛。
  小孩接过碟片,高兴地翻着包装壳看了好久,咧着嘴笑起来。却嘴硬地说:太浪费了,这里面有四盘呢,你可以卖二十块钱的。
  万均修看着他明明那么开心,却还嘴硬的样子有点心疼。虚握成拳的手拍了拍小孩的头说:这才几个钱,你不用管那么多。你喜欢你就拿回去看,钱的事不该小孩子操心。
  孟新辞还在像看宝贝一样看着碟片包装上的文字介绍,他低着头说:我都恁个大了,不是小娃儿了。
  到收摊的时候,万均修一点一点地把碟片放回框里,试探着问孟新辞能不能帮他把油布盖在摊位上。孟新辞乖巧地点点头,利索地铺开油布盖好。
  不光如此,他还弯腰使劲儿把筐抬起来往前走。只是他个子小,细胳膊细腿的。
  那么重的筐他自己抬着也吃力,时不时还要站定下来抬腿往上垫一下借个力。
  这些东西被拿走万均修转动轮椅确实轻松很多,却也心疼小孩一个人抬着那么重的筐。他急忙说:新辞,放叔叔腿上,叔叔能拿得动。
  你快转轮椅往前走啊真的很重啊!孟新辞没停下脚步,筐子太重孟新辞是咬着牙说的。
  万均修停住没有接着往前走,很认真地和孟新辞说:孟新辞,你知不知道你那么矮还搬重的东西以后更长不高。
  谁知道小孩还是没有停住脚步,还用家乡话小声说:你脚杆恁个细,才是要遭压断哦!说完又转过头冲着万均修冷冰冰地说:赶紧带路。
  ???小孩还说方言吐槽自己?
  才相处两天,万均修就觉得孟新辞一点都不像他老爸孟添说的那样。孟添说他儿子活泼得很,结果孟新辞闷闷的,就算说话也冷冰冰。孟添说他儿子听话,乖,没想到孟新辞主意大,脾气犟。这会还会用方言吐槽自己。
  万均修就是觉得头疼,头很疼。
  还好夜市离家不远,就这么点路应该压不矮孟新辞小朋友。万均修这两只手拿东西都够呛,更别说从孟新辞的手里把筐子抢回来。只能由着他,自己转轮椅转得快点,赶紧到摊位上。
  只要我在,二天这个筐筐都我来拿。街对面就到家了,在红绿灯口等红灯时候一直不讲话的孟新辞突然开口。
  只是路过车子的鸣笛盖过了他小小的声音。
  啊?万均修没听清。
  没得撒子,我说啷个恁个重哦!孟新辞脸红了。
  快到了,再忍忍。万均修明明看到小孩的脸红,可他猜不透小孩为什么脸红,只当做是箩筐太重挣红了。
  到家,万均修看到挂在一边的尿袋已经快满,提出自己要先洗漱,让孟新辞先等等。孟新辞没有反对,静静站在卫生间门口。
  他又话要对万均修说。
  星期一,你带我去落户嘛。不过你要说到做到哦,我还叫孟新辞。
  小孩声音不大,万均修却听得清楚。他激动地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集尿袋,等弄干净都来不及洗手,就调转轮椅面向孟新辞。他两眼放光,心跳得很快,都快要蹦出来:新辞,你不走了吗?你肯和叔叔在一起生活了吗?
  孟新辞看着激动的万均修,又不好意思了。万均修以为是自己没洗手,他局促地收回手说:对不起,叔叔刚刚忘记洗手了,不过叔叔刚刚没沾到脏东西,你别介意。我这就洗手,我以后一定多多注意。
  一边说着,一边调转轮椅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笑着解释:在你老家人家就说了,我不符合领养条件,所以我还要先带你去找另一个叔叔,他也是叔叔和你爸爸的战友。我求求他,把户口挂他那边。他也是本地户口,就住我附近,以后也能在这上学。
  他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话语全是替孟新辞的将来考虑。
  他说离益康新村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学,教学质量还不错,以后可以去那里上学。
  他说那个叔叔和他矫情很好,肯定会答应的,让孟新辞别担心。
  他还说孟新辞太瘦了,要多吃点东西。自己虽然赚钱不多,但是肯定能把孟新辞养得白白胖胖的。
  不等万均修说完,孟新辞就哭着一头扎进了万均修的怀里。
  第7章
  小孩突然扑进自己怀里,万均修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又怕这会把水滴到孟新辞的身上,只能抬起胳膊尽量不让水滴在他的衣服上。
  孟新辞哭得很大声,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万均修听着心疼极了,这段时间孟新辞总是动不动就闹脾气,偶尔也会掉眼泪,只是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哭得那么撕心裂肺过。万均修顾不得手上还有水,一把搂住孟新辞,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地哄他:怎么哭了,还哭得那么伤心。不哭了哦,你可是小男子汉了。
  孟新辞哭得止不住,因为太伤心,身体都在抖动。
  这两天孟新辞时而暴躁易怒,时而紧张敏感。
  其实不仅仅这两天这样,他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从废墟里被救出来以后有的,又或者更久。
  在乡下这么多年,他见到父亲的时间很少,享受到关爱的时间少得可怜。更多的时候,他是留守儿童,要明白长辈的不易,要听话,要学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地震发生以后更是,要学会看眼色过日子。
  所以他性格古怪,心思敏感。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时候,他的闹脾气闹得莫名其妙。可是好像只有这样,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惹才不会被人欺负。
  在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里,孟新辞已经找到一套适用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性格让他像个小刺猬一样,可以不被欺负。
  可他现在不想做一只小刺猬,他想做一只可以放心在万均修怀里的小猫,就算偶尔他伸出爪子,万均修也不会生气。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他,替他擦掉眼泪。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万均修这样,那么温柔,那么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关心他,包容他。
  你看,鼻涕都流出来了,哭成花猫了。开学都是六年级下册的大男生了,还这么哭。乖不哭了。万均修伸长手臂好不容易把架子上的毛巾拽下来,替孟新辞把眼泪擦干净。慢慢地哄着他。
  万均修当然猜不到孟新辞心里想什么,只是知道小孩这么哭一定是很伤心,很难过了。
  他见不得小孩那么难过,舍不得小孩哭得这么伤心,连嗓子都哭哑了。
  小孩细细的两条胳膊紧紧地圈着万均修的脖颈,还在抽噎,带着哭腔地问万均修:其实我爸爸已经死了对吗?
  听到这句话,万均修惊得眼睛都瞪圆,心中大骇。
  孟新辞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明明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嘱咐去慰问的领导不要和小孩说的!孟新辞的眼睛里还带着水汽,他都不敢看这双眼睛。
  万均修说不出话来,他怕这件事对孟新辞来说就是天大的打击,其实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
  孟新辞抬手抹了把眼睛,接着开口说道:你说你是受伤了才不能当兵的,那也应该是自己养自己的伤,这么可能跑那么大老远来找我,肯定是我爸嘱咐你的。去年有人来找过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哭了好多天,我爸肯定是死了对不对。
  他的哭声渐止,声音还微微有点颤抖:我已经十二岁了,你们其实没必要哄我的。
  万均修觉得头疼,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孟新辞真相,只是没准备好现在就说。他潜意识里觉得孟新辞还太小,接二连三亲人离世的消息对他的成长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可是小孩自己都问了,不说又说不过去。
  新辞,你冷不冷?你先洗个澡好不好,洗完澡你出来叔叔给你讲讲你爸爸的事情。你看你哭了那么久,脸都哭花了。万均修想让孟新辞先洗个澡放松下来,一会面对自己父亲的死讯可能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孟新辞没动,还在用手揉着眼睛,眼睛被他揉得通红。万均修只好问他:那我帮你洗好不好?
  没想到小孩点头同意了!
  孩子终归是孩子,今晚的发泄不是难过不是愤怒,单单就是因为从万均修身上感受到温暖。
  现在的孟新辞,一点也不想从万均修身上离开,就想和万均修呆在一块。
  那叔叔给你放水,你把衣服脱了。万均修忍不住失笑,怎么还撒起娇了。
  热水从莲蓬头里撒出来,滴落在孟新辞的身上,也打湿万均修。万均修没管那么多,反正一会自己也要洗澡。
  他的手上蘸着洗发膏,用两只虚弱无力的手掌帮孟新辞洗头。小孩的头发长得快,现在已经会有点扎手了。怕泡泡进到孟新辞的眼睛里,他提醒孟新辞低头闭眼。
  看不到孟新辞的眼睛,万均修好像更容易把话讲出来,他小声地讲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像是讲别人的故事那样:我和你爸爸,还有以后你落户在他家的那个叔叔都是同一批进边疆的战士,在同一个班,你爸爸是个非常热情开朗的男人。又大我一些,平日里很照顾我,拿我当弟弟一样看待。你别说,我还吃过你奶奶寄过来的特产。
  万均修想到孟添,心里五味杂陈,那些在边疆一起努力奋斗的日子,像本小说一样。
  出事是因为一次野外训练,非常辛苦。还遇到了山崩,我和你爸爸都被埋在石碓里,你爸爸在上面一些,后面想办法挣脱出去寻求援救,可他自己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最后救援队找到我们的时候,他已经讲到这些,万均修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那段回忆太痛苦了,说来当时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身体的痛苦已经麻木了,反正已经药石无医。
  更多的是心理的打击,简直崩溃,要面对自己的残疾,要面对战友的离世。再一想到孟添的孩子,家人,万均修一度觉得再也醒不过来的应该是自己。
  出院后,除了必要的康复治疗和心理疏导,他不敢再多花钱,也不想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地躺着。草草出院回到家乡,将所剩不多的赔偿金一股脑打给了孟添的家属,祈求自己能原谅自己,他的家属能原谅自己。
  这条烂命是孟添的命换来的,万均修不敢轻易放弃。
  可是欠下的,这辈子都还不上。只能想办法赚钱,每个月按时把钱打给孟添的父母,以求一夜安稳。
  现在,孟新辞来到自己身边,那自无论如何都会用心对他,将他抚养长大。
  身上的泡沫被冲干净,孟新辞才睁开眼睛。他看着万均修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万均修:你以后会扔下我不管吗?
  他的脸上还有水珠,万均修捧着毛巾帮他轻轻擦干。
  万均修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不会,只要你愿意,只要叔叔还活着,就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那你愿意和叔叔一起生活吗?不吵着要我送你回去,也别乱发脾气,好么?
  他语气真诚,认真许诺,再也不会让孟新辞孤苦无依。
  孟新辞接过万均修手里的毛巾,帮万均修脸上的水渍擦掉。低声说:我不想叫万新辞,我想叫孟新辞,因为是我爸爸给我取的。不过我会乖乖的,听你的话,会帮你一起摆摊,会做家务。
  万均修抬手挪掌,捧着孟新辞的小脸,浅笑着说:那我们说定了,你乖乖的跟着叔叔一起生活。明天我带你去见你李叔,我们去落户好不好。
  孟新辞也露出笑容点点头。
  第二天万均修起了个早,在衣柜里翻了很久,找出一件衬衣和一条西裤。
  这是刚入伍那几年回来的时候买的,还没穿几次,现在看起来都很新。那会自己身体还健康,在部队里练出一身完美肌肉,穿起来非常精神好看。
  现在因为长期瘫坐在轮椅上,肌肉早已经荡然无存。上身还好,有骨架撑着。裤子穿起来应该就没那么好看了,不过坐轮椅上应该也看不太出来。
  他先把自己挪到床上穿好裤子,再坐回轮椅上,看着孟新辞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对他喊了一声:新辞,来帮叔叔扣一下扣子。
  他已经很久不穿带扣子的衣服了,他的手不允许他做这么精细的动作。大多时候穿带拉链的,还要请夜市里一个改裤脚的大妈帮他在拉链扣子那里安一个大点的拉环才能自己把拉链拉上。
  孟新辞一边帮他扣扣子,一边嘟囔:怎么搞那么正式,不就是落个户。
  万均修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想带你去拍个照片,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了,拍个我俩的全家福。不过都还没问你愿不愿意,你要不愿意就不拍了。
  孟新辞帮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拉平整衣角和裤子。回答他:拍就拍嘛,我又没说不拍。
  小鬼声音不咸不淡,好像毫不在乎。可他没照照镜子,嘴角都咧到耳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