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春夜 第26节
  “军中公文虽日日往府中送,却不多,将军每每个把时辰便能忙完,且是右手批示,未用左臂。”落雪如实答道。
  “老夫的意思是可有天天舞刀弄枪?”
  “自然不敢,伤在胳膊上,得好生将养免落下病根,不曾练。”
  二人交流着,忽地想到什么,转头看向李无眠,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九公主,将军此伤虽无大碍,但也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度。”宋先生背起药箱就往外去,再三表示不开方子,不必相送,一心告辞只想离开。
  落雪追出去送客,李无眠则三两步走到谢池面前,小脸气呼呼地鼓起,眉头紧蹙,做口型道:登徒子。
  谢池好整以暇,挑眉道:“不想在上了?臣在上也可。”
  “将军,玉竹有要事禀报。”成霜掀帘子进来,躬身行礼道。
  “让他去书房等我。”谢池松开捏着李无眠下巴的右手,下榻穿鞋,走了两步停下来转身道:“公主宽心,这点操劳算不得什么,臣身子骨尚佳。”
  ***
  “成王上钩了。”玉竹递上密函,又道:“将军,咱们明明早就查清那消失的军饷去往何处,为何仍不动手?”
  两年前他们还在西南时,就已经将此事查的明明白白,不过是等待一个时机罢了,眼下已在洛川半年有余,往京中的奏折翻来覆去都是暂无进展,令人心焦。
  “不等得久些,怎么能让成王对卫邈活着一事深信不疑?”成王生性多疑,驻军军饷案查不到他头上,并不是因其做的干净巧妙,而是此事与他的确无关。
  卫邈胃口颇大,手也伸得长,洛川驻军原守将是他的亲信,二者合谋从军饷中挪出不少银钱,一来养他在大渊的各处产业和暗庄,二来招兵买马,私屯兵器,谋的都是杀头的大罪!
  表面上卫邈力挺成王,欲助他登上帝位,实则自有私心,龙袍加身未尝不可。可惜居功自傲,棋差一着,眼看大事筹备了个七七八八,落了个头悬城门,命丧南诏的下场。
  两年前谢池暗查军饷一事,费了些功夫,令那吃得脑满肠肥的守将死于西域舞姬的身下,无论朝廷还是守将家眷为遮掩丑闻,对外只说其因患重病无药可医而亡,而接任将领则是谢池的人。
  自那以后,源源不断的军饷进了谢池的口袋,又流往战死沙场或因战致残的士兵家眷手中,无论是洛川还是西南,多了好些百姓口中称的“侠盗”,官府曾下海捕文书,最后无疾而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玉竹与宋怀山曾在谢池面前称道此行乃是义举,谢池却不愿承认,他道不义之财不可取,况且明知军饷案,因一己私欲,未向朝廷检举,是为不义,莫要再提。
  说来,那成王世子也是可怜,当年成王妃再难有孕,膝下只有河阳郡主一女。筹谋大计的成王难免想要个将来能继承帝位的太子,故而才有去母留子,世子交由成王妃抚养一事,好来个自以为是的“两全”之举,却不想事与愿违,成王妃上吊自尽,独女离家出走,卫邈死于南诏,培养太子之梦破碎,成王的野心这些年也消磨了不少。
  为令其重燃斗志,半年来谢池费了不少功夫,先是送李知叶回家,父女团聚,再让成王相信卫邈还活着,江山易主的本钱还在,最后则是杀手锏,几件证据摆在成王面前,当今圣上的帝位乃是窃取而来,有了起义的名头。
  成王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将军这番费心费力作甚,要我说,蜃楼派几个杀手,保证成王见不着明早的太阳。”玉竹近来心急,只想早早完成大事,好得空筹谋自己的婚事,自从四平那小子到了洛川,燕字就不太搭理自己了。
  “我阿爹阿娘是如何死的,成王那厮也得如何死,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第四十五章
  洛川蜀王府中一切如常, 每十日往京城递一回消息,如蜀王查出李知叶乃失踪四年归家,并非在家养病;又如他与谢池进山剿匪不幸负伤, 谢池伤在左臂,他伤在右肩;再如军饷案有了些许眉目, 牵连太广,未有确凿证据前不敢多言……
  而京城传至洛川的密函, 原件摆在蜀王书案上,一字不差地誊抄卷则放在谢池书房中。
  “将军,蜀王与贤妃这探听情报的本事比咱差远了, 密函上的哪一件事儿咱不知晓?知道得不比他们早?得不比夫作甚。”玉竹不解。
  “我既然能中一次他们的圈套, 便不能小看了他们, 谨慎些, 不妨事。”许是李无眠生辰遇刺之事令谢池心有余悸, 仓促之下,不得不临时从成王府中抽调了些人马到蜀王跟前儿,补充之人昨日才到洛川, 待混入成王府, 也得月余。
  香积寺的刺客们在谢池的奏折中摇身一变,成了一伙藏入寺庙劫持僧侣的流寇,已悉数就地正法, 蜀王剿匪有功,且为解救当日礼佛的李无眠,冲在最前头, 无论是堂堂亲王还是如父兄长, 皆无可挑剔, 皇帝的赏赐不但送往洛川, 也嘉奖贤妃,说她教子有方,世人常道帝王家最是无情,可八郎和九娘不正是兄妹情深的表率!
  因独子受伤,贤妃心惊胆战,难以入眠,一连去了五道密函,初始关心儿子伤情,后来责怪他不按计划行事,大好的机会,任由流寇宰了李无眠也省的脏了他们的手,眼下不但动不得李无眠,少不了还得再演一段时间的同气连枝。
  至于河阳郡主李知叶归家一事,贤妃已在皇帝耳边吹过枕头风,只说若不是出了芙蓉春夜那事,如今李知叶与谢池才是一对儿,想必郡主在外多年不愿归家,也是为了谢池才回了洛川,成王一直喜爱谢池,倒是有缘无分。
  成王拉拢谢池的种子算是埋在了皇帝心上。
  “你看,这母子二人还是有些用处,我与李知叶的往事由蜀王‘秘密’送进京,再合适不过。”谢池将密函收进暗格中,稍作整理,又道:“该用午膳了,我就不留你了。”径直往后院走去。
  外男非家主同意,不得过二门入后院,玉竹干脆守在门前,见有仆役婢女进出,就请其给燕字带个话,就说他一上午滴米未进,就快饿晕在日头底下了。
  没一会儿,四平苦着脸,提个食盒不情不愿地走到玉竹跟前,怯懦道:“燕字姐姐说让我把此物给玉竹公子垫垫肚子,玉竹公子用过后回屋歇着吧,今日要往军营去。”
  玉竹铁青着脸,接过食盒,并不打开,问道:“她就没其他话让你带给本公子吗?”
  四平点点头,说是有,玉竹喜出望外,一副洗耳恭听之态。四平往后挪了几步,估摸着眼下距离玉竹的剑够不到他,方才鼓起勇气,大声喊道:“燕字姐姐让我带句话,若玉竹公子再找人传话,她就禀告公主,让人打断你这登徒子的腿!”
  说完,四平一溜烟没了踪影,留下玉竹呆愣愣站在原地,半晌才垂头丧气地打开食盒,见里面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又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池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午膳后便要回军营,李无眠忙里忙外,又是收拾衣裳,又是清点药品纱布,生怕落下重要物件儿。
  “宋先生也会一同前往,公主宽心。”见李无眠来回摆弄药匣子,一会儿工夫理了三四回,谢池忍不住开口劝她歇会儿。
  许是半个月来,二人朝夕相处,亲密之举比头三年加起来还要多,李无眠不仅不怕他恼了自己,甚至还能摸摸老虎屁|股。
  她比划道:你嫌我烦?
  谢池见她双手食指在胸前搭成个“人”字,有些哭笑不得,这手势他最是熟悉,每日都要见上好几回,且只对他用,也不见她说旁的人烦:“药匣子不长腿,跑不了。公主不如帮臣涂些药膏。”
  李无眠从青色瓷瓶中舀出黄豆大小的白色膏体,先放在掌心中,食指打转使凝固的膏体油化温软,再俯身一点点涂抹在谢池已愈合的伤口处,李无眠手下仔细,指腹温暖,因离得近浅浅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坚实的臂膀。
  谢池想午膳那鸽子汤可能太补,现下浑身燥热。
  李无眠哪里知道谢池在想些什么,她好端端涂着药,见谢池体温有些高,忙去探他额头,正要令在屋中伺候的燕字去请宋先生,不想被谢池拽进怀里。
  “下去吧,我与公主有话要说。”谢池说此话时,已扬手放下了帷帐。
  李无眠紧紧攥着衣带不肯松手,用眼神警告谢池不可再胡来,哪里是有话说,他是有事要做。
  谢池见状叹了口气,松开李无眠,起身下榻,挂起帷帐:“臣今日一走,月余才能回府,公主不愿,自然不能勉强,是臣逾矩了,请公主赎罪,保重身体。”说着就要往屋外走。
  如意料中一般,刚抬脚,就被李无眠从身后拥住,谢池嘴角隐约一丝得意笑容,回过头却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他拉开二人距离:“公主勿要为难。”
  涨红了脸的李无眠只得踮起脚亲了亲谢池的下巴,他动作极快,又将帷帐放下:“公主辛劳。”
  ***
  自打四年前被软禁在西南将军府后,李知叶还是头一回再入军营,谢池习惯未变,大帐中一应物件儿摆设都与早前无异,在她看来甚是熟悉。
  充满羞辱感的往事袭来,李知叶咬牙切齿,什么秉烛夜谈,什么对酒当歌,历历在目,都是这冷血怪物演给她看的罢了。
  “谢将军今日准备唱哪出戏?邀我前来,大营外通传的却是我有事求见将军,说清楚也好配合不是。”李知叶强忍心中翻涌的怒意,坐在客榻上,原想端起桌上一盏茶,可袖中手抖得厉害,干脆不饮了。
  “如今长安城中有一传言,说是郡主对本将军一片情深,登门拜访合情合理,况且不出三日,郡主曾女扮男装混入西南大军之事也要起些风波。”坐在案后的谢池手执一本兵策,眼神丝毫未往李知叶处放。
  “谢将军此番洛川之行,明面上是查驻军军饷案,背地里要手刃成王,怎么变了路数,我又要唱上主角了?”女扮男装入军营之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她爱慕谢池,说大了便是刺探军情,乱了纲纪,可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谢池倒是下得狠手。
  “李知叶,你在西南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说完此话,谢池再未言语,直至一炷香后,命玉竹送客。
  坐在回府马车上的李知叶双手握拳,牙齿不住打颤,西南西南……该死的西南!
  卫邈之死,她厥功至伟,当年南诏军队一鼓作气攻至莱阳城下,卫邈率兵出击,打得其落荒而逃,欲乘胜追击。
  她仅在西南一年,对南诏的了解多是从谢池之口,她与他判断一致,敌军乃佯装溃败,诱使卫邈深入南诏,伏击歼灭。
  彼时谢池虽对卫邈恨意颇深,却不愿拿边关百姓和一众将领士兵的生死做代价,家国大局面前,他一再劝说卫邈不可轻敌,卫邈本已动摇,打算收复失地后就鸣金收兵。
  不想李知叶横插一脚,私下告诉卫邈,谢池已知当年父母惨死真相,且南诏已无暇再战,谢池欲抢了他的功劳,再在此事上参他一本。
  结果“自大喜功”的卫邈身首异处死在南诏腹地,所率部队伤亡惨重。
  李知叶自以为谢池不知杀父之仇,她那么说是故意骗卫邈,激他自乱阵脚。待事成之后,告诉谢池真相,已替他完成大事,再坦露女儿之身,可谓一箭双雕。
  千算万算,她算错了谢池复仇的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也算错了谢池满腔热血不是装模作样。
  那年谢池领着莱阳城仅剩的一万精兵与南诏十万大军迂回作战,她怕他也死在敌军手上,献了不少良计,以少胜多有她一份功劳,到头来却被软禁四年,已成疯魔。
  五月下旬,长安城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河阳郡主至今未嫁的缘由找到了,竟真与辅国大将军谢池有关,她先是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借此接近谢池,后又因谢池与九公主订下婚事,远走他乡,如今故事中的三人都聚在了洛川,真是一出大戏。
  “我家三婶的隔壁邻居的大儿子的媳妇的表妹的夫君的堂弟就在洛川当兵,说是河阳郡主三天两头往军营去,只求与谢将军见上一面说两句话。”东市酒铺老板娘说得言之凿凿,好似亲眼所见。
  “我也听说了,谢将军在府中时,碍于九公主在,河阳郡主从不登门拜访,她知道将军已有家室,还这般不知廉耻,成王也是纵容女儿胡闹。”成衣店的老板娘抓了把瓜子也加入其中。
  “你们女人呐,就知道儿女情长,河阳郡主上赶着要去给谢将军做小是为何?估摸着成王舍不得谢将军才能,欲拉拢一二。”棺材铺老板摇头感叹。
  谣言沸沸扬扬,六月初也传进了李无眠跟前。
  第四十六章
  炎炎夏日, 烁玉流金,李无眠怕热,近日来只觉得恹恹无力, 食欲不佳,哪怕屋内摆了冰鉴也未舒坦多少。
  这日午后, 难得小睡,睡前多吃了两牙西瓜, 迷迷糊糊醒来,想要小解,正巧听到燕字和四平低声交谈。
  “……你可打听清楚了?”
  “燕字姐姐, 我办事你还不知道, 必是问得明明白白, 眼下洛川城里都传遍了, 河阳郡主隔三差五就往军营去, 二人也常去醉香楼,昨儿进山采药的大夫还见两个人骑马打猎呢。”说到此处四平愤愤不平,重重哼了一声道:“醉香楼离将军府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将军竟然不回来看看咱们公主, 真让外头的把魂勾去了。”
  闻言,燕字紧锁眉头,沉思半晌, 若那二人真有私情,谢池怎会让李知叶扮作侍女伺候九公主,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 就听那头帷帐内轻咳两声。
  四平与燕字对视一眼, 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此话还是莫说给李无眠, 省得徒增烦恼。
  “公主小寐一会儿可觉得好些?要不请宋先生来看看?”燕字挂起帷帐,扶李无眠坐起,先前提到过几次请宋先生过府诊治,李无眠只说她不打紧,谢池伤势未痊愈,还是在他身边更稳妥些。
  既然他能吃酒打猎,想来伤势已无大碍,李无眠比划道:那就劳烦宋先生走一趟吧。
  管家派去传信的小厮站在大帐中,躬身行礼将李无眠的近况汇报于谢池,除了困乏少食,并无甚大碍,府中已派了马车一同前来,接宋先生过去。
  “公主还有其他话交代吗?”谢池见小厮两手空空,身后也没有跟着提食盒的落雪成霜,不禁有些疑惑,李无眠每每派人来军营,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给他,今日怎这般蹊跷。
  见那小厮回禀再无他事,遂唤来玉竹,问道:“端午的贺礼你送到府中后,公主当真没有置气?”
  “将军,端午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况且当时公主不还给将军送了粽子和长命缕吗?”玉竹不解,莫非夫妻二人闹别扭也后知后觉,一个月后才想清楚?
  谢池干脆命玉竹陪同宋先生回一趟将军府,一是替他瞧瞧李无眠,二来看府中可是缺金少银买不起布匹蔬果,怎么今日空手而来。
  几人回到府中,门前侍卫来告,蜀王突然到访,与公主在正堂说话,请宋先生先在偏厅用茶歇息。
  正堂中愁眉苦脸端坐在榻上的蜀王,心中不住感慨,走这一趟也不知是给京城看,还是给谢池看。皇帝与贤妃接连几道密函,令他暗查李知叶与谢池之间的事情。
  好一个“暗”字,李知叶究竟为何突然“主动攀附”谢池他不知,必然也查不出一二,但李知叶同他一般,都是不带枷锁的囚犯,他倒是知晓,可这消息根本递不到京中去。
  那新上任的心腹对他说:主上不限制蜀王行动,蜀王按照信件上要求行事即可,不必请示。
  又好一个“请示”,大渊堂堂亲王遇事先考虑是否请示辅国大将军兼蜃楼楼主谢池,窝囊得紧。
  “九娘近来与谢将军感情如何?”反正都是走个过场,蜀王干脆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问道。
  李无眠回答倒也简单,两个字:如常。
  “九娘可知谢将军与河阳郡主来往频繁?”蜀王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李无眠点点头,比划道:他们二人既有总角之情,又有西南并肩作战之义,来往频繁倒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