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虽自古云“十月怀胎”, 但实际绝大多数胎儿, 并不会实打实地在母亲腹中待满十月方才出世, 一般在九个多月时,便已呱呱坠地,来到这人世之间, 御前太医郑轩把出贵妃娘娘孕脉时, 已有一个多月,按时间估算,娘娘腹中龙裔, 应在今年腊月下旬出世, 比太子殿下,大约小上二十八|九个月。
  尽管尚是初夏, 还未显怀的贵妃娘娘,离分娩之期还早得很,但将再为人父的圣上, 自得知贵妃娘娘再度有孕,就激动紧张得不行。
  为何激动, 自不必多说, 至于紧张, 则是因为贵妃娘娘先前生下太子殿下时, 曾早产受险,差一点就晕厥难产、母子俱危, 圣上生怕这等险事再度上演, 严命所有侍|奉贵妃娘娘的宫侍太医, 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万万不可有任何疏漏,使贵妃娘娘与腹中龙裔有任何惊险,定要贵妃娘娘平平安安、毫无险虞地养胎分娩,半点惊苦也受不着。
  对一众宫侍太医,要求至严的圣上,自己本人,也是十分严于律己,他好说歹说,将有孕在身的贵妃娘娘,劝回承明殿眼皮子底下后,平日里除了处理朝事、批阅奏折,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贵妃娘娘,万分小心爱护,好似贵妃娘娘是琉璃人般,稍稍碰碰擦擦,就要碎了。
  这里也要管管、那里也要管管的圣上,连贵妃娘娘有时走路步子大了些,都要请娘娘步子小些,成日叨叨个不停,以至贵妃娘娘有时都烦不胜烦,要和圣上吵嚷几句,圣上也从不大声还嘴,最多只是小声嘟囔,嘟囔完了,还是这里管管、那里问问,事无巨细地关心着娘娘和胎儿,生怕娘娘与胎儿有何闪失。
  成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御前总管赵东林,心里又是暗暗发笑又是悄然感慨,从前贵妃娘娘怀有太子殿下时,紫宸宫承明殿可谓是愁云惨雾、气氛冷凝,哪像如今这般热热闹闹、颇有生气,叫人在旁瞧着,心中欢喜呢。
  不仅是诸事变迁、恩怨消弭,使得今夏的承明殿,不再如从前冷郁,贵妃娘娘,也与从前不同。
  相较之前怀养太子殿下时,连连遭遇惊变的贵妃娘娘,事事郁结于心,莫说欢笑,常常一整日下来,半个字也不说,一坐一躺就是几个时辰,出神地一动不动,纤瘦的双肩,不知载了人世多少艰愁,令人瞧着,都觉怅然心酸,今夏再度有孕的贵妃娘娘,人瞧着比之前开朗许多,话多了,笑意也多了,行止随心无拘,不仅有时会同圣上使使性子,兴致上来时,还会去宫宴上坐坐,看看杂耍歌舞,一反从前几不出现在外人面前。
  圣上虽为贵妃娘娘这样的转变感到高兴,但有时,也会为此闹生闷气,譬如今夏在紫宸宫时,有宛月国使臣朝圣进贡,圣上于永和殿设宴款待,并延前朝后宫,宴上,使臣不仅献上奇珍异宝,还献上异域美人七名,那七名女子,生得高鼻碧眼、媚颜纤腰,身上的裙裳,也是薄透轻柔、半遮半掩,甫一出场,即吸引了满殿人的目光,只除了,当朝圣上。
  圣上不关心那七名妖娆多姿的异域美人,只关心贵妃娘娘对此是何想法,当满殿人的目光,都聚在那些美人身上时,圣上的小眼神儿,一直悄悄地往贵妃娘娘身上飘,似是努力想从贵妃娘娘面上,寻出些酸酸的醋意来,可就是寻来寻去都寻不到,贵妃娘娘非但半点不醋,还颇有兴致地欣赏那些边国美人的异域风情,并问她们一些异域风土人情之事,听得津津有味,感叹天下四海,地域辽阔,各地山水人情不一,无奇不有。
  这厢,贵妃娘娘同那七名异域美人聊得兴起,那厢,从贵妃娘娘面上寻不出醋味儿、自己开始暗暗酿醋的圣上,终是憋不住清咳一声,打断了贵妃娘娘的闲谈,问贵妃娘娘,该当如何安置这七名美人?
  贵妃娘娘闲闲地剥着荔枝道:“宛月国主一片美意,陛下笑纳就是了。”
  这一句下来,真是点着火了,宴罢回到承明殿的圣上,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负着手在贵妃娘娘面前走来走去,以如此躁动的无声,生着闷气,向贵妃娘娘表示他的不满。
  而因太子殿下身在太后娘娘殿中,颇有闲暇的贵妃娘娘,根本无暇抬头看圣上,只专注地翻看命人寻来的《宛月风情志》,一页页看得认真,完完全全沉浸在书香世界中,不知外事,听不见圣上故意走得乒乓响的动静,也没有多余眼神,给那只在她身前飘来飘去的高俊玄影。
  如此孤独寂寞冷地来回走了一阵,圣上不知是走累了,还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负手停下脚步,默默盯看了会儿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还是默默地挪前,挨坐到贵妃娘娘身边去了。
  坐到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身姿笔直、目不斜视、眉宇沉凝,以表示他是一个尚在生气的当朝天子,但如此之气场冷凝,令殿内众侍战战兢兢、悬心吊胆,却仍得不到贵妃娘娘关注的目光,圣上目不斜视的眼神,悄悄侧移,见专注看书的贵妃娘娘,迟迟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活人,只得又故意重重清咳了一声,这一咳,终于博得了贵妃娘娘抬眼看来的眼神,却也给圣上自己,招来了更多的闷气。
  贵妃娘娘边手翻着书,边抬首看向圣上,在圣上表面冷沉内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沉默须臾,问道:“陛下不想召见那几位宛月美人吗?”
  圣上故作冷沉的眸光一滞,又听贵妃娘娘直接道“还是召见吧”,说着就命宫侍去传那几名宛月美人来。
  宫侍自是悄看圣上神色,圣上面皮绷了又绷,还是摆了摆手,宫侍奉命离殿传召去了,而坐在贵妃娘娘身边的圣上,这下真真是气结于心,耷拉着一张脸,等那七名婀娜多姿的宛月美人,被传至承明殿外,宫人来报等待觐见时,终是绷不住脸,杵坐地像根棒槌,声音也硬梆梆地道:“朕不想召见她们。”
  圣上望着贵妃娘娘,一字字道:“朕不喜欢她们。”
  贵妃娘娘亦抬眸看了眼圣上,平平静静地道:“我喜欢。”
  七名被宣入殿的宛月美人,起先还以为是来侍|奉大梁天子的,可等进入御殿如仪行礼后,却发现大梁天子本人,脸阴得很,殊无笑意,看她们的眼神,也是冰冰凉凉,像是她们若是胆敢靠近他半步,就要立刻被逐出殿,惩治“亲近冒犯天子”之罪,倒是圣上身旁的贵妃娘娘,眉眼含笑,温柔可亲,柔声与她们说话,继续宴上闲谈,问了许多西域诸国风土人情之事。
  宛月美人们,原因觐见天颜,个个都小心翼翼、屏气静声,但见贵妃娘娘如此温和笑语,渐也都放松了不少,将忐忑的心安放下来,面带笑意,恭谨回答贵妃娘娘的问话,如此一问一答,来来往往,话说了快有一箩筐,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冷凝无声,越发像是将大梁天子给晾在一边了。
  在大梁天子又要咳一咳之前,贵妃娘娘终于暂停了问话,朝圣上看了过来,并道:“陛下不爱听这些,就去御书房处理朝事吧,抑或去林苑射射箭跑跑马,在这干坐着也是无趣。”
  ……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无趣呢?!
  圣上心里许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赌气似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在走到垂帘处时,背着身微顿了顿,像是等着有人留他,可是无人留他,身后只有银铃般的清声笑语,气氛融洽得很。
  终是闷闷抬脚离开的圣上,在外心不在焉地溜达了没一盏茶时间,就又往回走了,再回承明殿时,殿内已从风土人情,聊到了西域乐舞,那七名宛月女子,都是个中好手,跳起舞来,纤腰款摆,摇曳生姿,殿内一时霓裳飞扬、香风阵阵,盈满异域风情。
  如此笑跳了一阵,其中一名胆大些的宛月女子,还同贵妃娘娘讲起了西域的男女共舞,说着见娘娘似是不解,在斗胆征得娘娘同意后,自扮男子,将手搂在贵妃娘娘腰上,带着贵妃娘娘轻移莲步,以实际起舞动作,向娘娘慢慢讲解。
  圣上沉着脸在外看了一阵儿,在那搂着贵妃娘娘纤腰的大胆女子,与娘娘越贴越近时,终是忍不住打帘走入,将贵妃娘娘搂离那大胆女子,连声对娘娘道:“不跳了,不跳了,怀着身孕呢,小心一点……”
  其实也不算是在跳舞,只是在地上走了几步,学做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而已,之前从未见过男女共舞的贵妃娘娘,意犹未尽地看向那些宛月女子道:“没事,挺有意思的。”
  圣上见贵妃娘娘兴致难消,立毛遂自荐,“朕陪你跳”,说着就将那些妖妖娆娆乱勾人的宛月女子,通通屏退下去。
  宛月女子没了,殿内是清静了,可说下的话,是得去做的,圣上对望着静静看他的贵妃娘娘,硬着头皮道:“……朕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应该会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眼睛会了,手脚不会,手搂着贵妃娘娘的圣上,想着之前看见的那些舞蹈动作,僵硬地跟做了几下,结果就是连好好的路都不会走了,磕磕绊绊地带着贵妃娘娘东歪西扭南摇北晃,引得贵妃娘娘忍不住轻嗤出声。
  在贵妃娘娘轻柔的嗤笑声中,尴尬羞窘的圣上,自暴自弃地停止了歪歪扭扭的谜之动作,他起先愣站在那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大孩子,可渐渐对望着眸漾笑意的贵妃娘娘,面上的尬色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欢喜,在眉眼间如潮漾开。
  一束束透窗入殿的柔和日光,宛如美酒,披泼得人也醉了,圣上就这么搂抱着贵妃娘娘,抵靠在她的肩头,带着贵妃娘娘在满殿迷离交错的光影中,轻轻地晃啊走啊,细密的轻尘在明光中打旋儿,如在转圈而舞,地上的人影走缠交织在一处,朱窗涂金雕刻的瑞鹤祥云纹,沉静地印在黑澄金砖地上,随着日光寸寸轻移,双鹤翩跹共飞,相依相偎,一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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