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开卷宗!”旌寰黑着脸吩咐道,眼底啐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汹涌。
  裴元绍立在旌寰身侧,他眯着眼,扫了一眼众人,勾唇,冲着不远处定远侯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
  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那日柳长宁从贡院门口出来,晕倒于地,血色全无。如今想来,应是迷药药性所致!
  九日倒!好样的。睡了整整八日的她,神仙在世,也定不可能答完三科考题!
  今夜即使她被人查出银针暗害之事,真凶倘若推出替罪羔羊,便依旧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
  可她连睡八日,考卷空白……
  会试已结束多日,朝廷能给她的交代仅是找出凶手,堵住悠悠众口。
  三年一次的会试,近千学子如何能因她一人受害成绩作废?
  她若想入仕途,唯有再等三年。
  算计之人,一计多虑,费尽心思!
  裴元绍捏碎手中的白玉珠串,抬手吹了吹手中的残留的粉灰。
  第56章
  乾清宫内, 众朝臣噤若寒蝉。
  裴元绍与旌寰先后起身,大步走至殿前,面色皆是不愉。显是此次科举暗害同科学子一事极为重视。
  今夜殿前候着的一应权臣皆是人精, 两位权倾朝野的主子齐齐动怒, 谁敢触了眉头, 此刻皆是垂首而立, 眼观鼻鼻观心。
  内阁本一体,科举舞弊之事儿是杨阁老发现,她此番站在殿前禀告,亦代表其余几位阁老的主意。
  内阁四位阁老皆乃三朝老臣,科举律令是高祖时期亲自命吏部草拟,祖宗历法如何也不能被人如此蔑视。
  他们此刻站成一排,对视一眼, 眼底皆是满意之色, 今日之事有长帝卿与镇南王协同出面, 查出背后之人, 便更为容易。
  杨阁老回禀女皇, 得了应允,这才命人呈上卷宗。
  宫侍从偏殿鱼贯而入。
  抬出一张黑漆彭牙长条木桌摆放在殿前。其上置放一贴有封条的红漆木箱。
  会试一应墨卷便悉数装于此木箱之内。
  杨阁老上前两步,将印有礼部会试长条谨封的封条掀开。揭开木箱, 在一整箱考卷最上方取出一展墨卷。
  她躬身上前, 本欲呈给女皇先行查阅。
  坐于上首的明行女皇却已起身,走至近前,摇头吩咐道:“无须多礼, 阁考开卷封,朕与尔等一并查阅!”
  杨阁老垂首应是,干脆利落的撕开墨卷封条。
  卷桶在横条木桌之上一一展开。
  共有18折册页,卷首头顶朱红丹书“头甲第一名”五个大字,这是明行女皇玉玺下钤“弥封关防”长印。
  首页左侧覆盖封条,封条完好,无人揭开。其内按照历代科举惯例,应是书写学子姓名、籍贯之处。
  金凤朝对科举考试密封极为严格,每年会试试卷,不到放榜即使女皇亦无法查阅考生姓名。
  主考官呈上前三甲文章,由女皇阅览文章后,钦定名次。
  为以示公平,卷边姓名在放榜前皆不能掀开,称为“封卷”。这是高祖时期定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墨卷在长条木桌之上渐次摊开。
  除开第一页为钦定名次,其下为正文,共15折,每折8行,所书字迹乃柳体楷书,字体骨力遒劲,结体严谨,一笔字迹赏心悦目。
  最后三折内容为杨阁老与协同阅卷官员姓名职位。
  一众朝臣盯着墨卷之上规整的字迹,脸上诧异又震撼。
  崔秉桓最先回神儿,她先行出列,指着这份“头甲第一名”的案卷,上前两步。
  冲着杨阁老,诧异的问道:“这这这……阁老莫不是拿错了墨卷,下官若是没有看错,这分明是头甲第一名的文章。倘若阁老方才所言非虚。被害学子中了迷药,在考棚内睡了整整八日,从何处得来时间,写出整整18折策论经义。”
  “崔尚书所言甚是,此份墨卷,字体清晰,首页与后三页,显是已被阁老与女皇亲自批阅,判为一甲头名。杨阁老……是否拿错了卷侧……”
  ……
  一众大臣纷纷上前,尽管心中存疑,视线却直直的停留在卷宗之上。
  因了此次会试,题目乃女皇与长帝卿所出,帝卿素来重视选拔官员的真实才干。是以此次科举会试的题目,与往年并不相同。第三科策论,考实务,死记硬背的考生此番必得落榜。
  今夜,能提前见一甲头名文章,这会儿一众朝臣如何也挪不开视线。
  第三科策论试题,用朱红大字所书。
  论:为人臣上表之章
  第一题,背景为前朝末年,朝廷动乱,民间起义不断。考生需替当时在位的明孝女皇拟一道诏书,号召群臣对朝廷以表忠心。
  第二题,替永泰六年的北戎大臣写一份贺表给女皇,背景是北戎向朝廷进献雪豹一只。
  如果单单只是书写上表奏折也便罢,试题其后,要求考生必须按照官府公文的标准写出自己的见解与判语。
  由此可见,此番会试难度极大,在场朝中多年老臣,遇到此类问题,俱要左右权衡,结合当年朝代背景,才敢提笔书写上表文章。
  尤其是第一题,措辞稍有不对,便唯恐触及皇权。
  眼前长条桌上的墨卷,被评为今年会试头名,其出彩之处必不可说。
  其余三位阁老已率先走至桌前,低头认真查墨卷所书内容。随着浏览一折过后,三人眼底赞赏之色便再也无法遮掩。三位阁老背手,念念有词,若竖耳细听,能隐约听见止不住的赞叹之声。
  此番场景令在场朝臣,眼底异色连连。
  一时竟无人询问杨阁老拿错卷宗之事,泰半的注意力集中于殿前那份墨卷之上。
  “奇才,奇才也!你等仔细瞧,此女不仅精通诰文写法,更是擅长学古通今。文章遣词用句极为规整,无可指摘,其义妙用无穷。”华盖殿顾阁老忍不住出言赞道。
  她乃四位阁老中年龄最大一位,往日对经义文章造诣颇深,天下文人学子能得她一句称赞之人,少之又少。
  此言一出,朝臣上前两步,围上前,低头阅览此篇墨卷,竟将调查徇私舞弊一事抛之脑后。
  裴元绍眯了眯眼,觑了一眼跪在殿前,瑟瑟发抖的二十位翰林。
  他眼中厉色一闪而逝,捂着嘴夸张的打了个哈欠。勾唇,似笑非笑道:“诸位大人今夜是来乾清宫议事儿的,可不是赏评科举文章。时至深夜,你等不睡倒是无碍,本殿与帝君必不能陪着你等之乎者也,评读文章经义!”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似讥似讽,斜斜的依靠在长桌一脚。睨了一眼众人,眼底寒意尽显。
  “瞧瞧,旌主脸上亦早已现出不耐……啧啧啧!”裴元绍侧眸凝了一眼旌寰。
  见众人总算回神儿,视线齐刷刷的看向他,不在多话。
  裴元绍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口,指着长桌上的墨卷,黑沉的桃花眼定定的看向杨阁,反复问道:“阁老当真断定在此卷墨卷之中发现了那枚吹针?没有拿错卷侧?”
  杨阁老掀开塌下的眼皮,神色凛然,她虽是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眸中清明一片。
  她冲着裴元绍郑重的点头,严肃道:“绝不会有错!微臣以项上人头做保!”
  “既如此,劳烦阁老启开姓名封纸!”
  杨阁老垂首应是,上前两步,撕开墨卷第一折 左侧姓名纸封。
  其上用黑字竖体上书姓名、籍贯。
  “永安郡江陵州仪凤七年举人柳长宁”。
  乾清宫内,雅雀无声。
  “柳长宁”三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杨阁老方才所言无差,她……在贡院种种表现皆是因了中毒!
  岭南寒门学子第一人柳苍云,从入京的那一天。一言一行俱被京中权贵盯着。
  会试结束那日她在贡院门口晕厥之事,几乎传遍了整座金陵城。有谣言称,柳长宁空有才华,体魄不全,往后并不能堪当大用。
  却没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想到银针、迷药。
  杨阁老亲口证词,此女在考棚内连睡八日……
  几乎坐不得假!柳苍云被人暗害,中了银针迷药“九日倒。
  这这这……意味着今岁会试墨卷……她仅头一日头脑清醒,答完了三科考题。
  此番惊人做题速度,匪夷所思!
  围在长条木桌旁的官员一时愣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着桌前墨卷,心内震撼久久未能消散。
  金凤朝历代会试分为三科,每一科目又分三则试题。
  往年即使出了那等才华横溢之女,答完所有考题,亦需五日。
  而今年会试策论尤为艰涩,所考乃实务。据此届考生所言,九日能答完科考试题,已算勉强。
  可柳苍云仅用了一日时间,完成了会试九日方能答完的诗词歌赋、经义策论。
  更令人震撼的是,她所写策论,无华丽辞藻堆砌,却句句经世致用,当得头等。
  倘若银针之事属实,此女之才绝非浪得虚名,甚至不可估量。
  一
  裴元绍唇边带着笑,抬眸打量了一眼殿前众人,朝中权臣此刻观卷震撼之色,久久未能消散。
  他心底忽的生出鼓鼓胀胀的骄傲,明明众人赞赏钦佩的不是他明德长帝卿,他却有种与有荣焉的欢喜。
  心脏如鼓点般跳动,墨色的眸中蔓着丝璨若星河的笑意。
  “她是不是很优秀?”旌寰凑在他耳边,冷不丁的低声问道。
  裴元绍墨眸微眯,脸上的笑意倏然收敛的一干二净。
  侧头斜睨了她一眼,淡声道:“的确才识过人,可出生贫寒,一介寒门女。旌主宝贵的紧。”
  “是呢!殿下嫌弃就好……臣喜欢的紧。听说前些时日殿下将长宁赶出长帝卿府。流光在此谢过帝卿承让之恩。”旌寰一本正经的冲着他拱了拱手,眸带嘲意。
  裴元绍五指成拳,骨指关节错动,眼底暴厉之色一闪而逝。
  唇角上扬的弧度压弯半分,他冷漠的打量了一眼旌寰,冷声道:“旌主一女子,在子渊这等男子身前,说承让,不觉可笑?她满腹才华,与我无关,可与你又能有何干系?那人在床笫之间喜欢男子的身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