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不怎么开心。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想师祖,想五台山。
  “师祖——哇——”保康在京城里长大了,可是保康还是不大喜欢京城。
  “师祖——哇——”京城的人和五台山的人不一样,保康不属于京城。
  “师祖——哇——”……
  “师祖——哇——”……
  保康哭啊,尽情地哭。
  师祖听着小徒孙的撒娇耍赖,听着他倾诉自己的“委屈”,表达自己的“抗议”,更为心疼,只管抱着小徒孙轻轻哄着:“师祖都知道。师祖都知道。”
  “师祖——师祖——哇——哇——”
  三丈远的距离,众人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快乐大师可劲儿的哭闹,看着师祖温柔耐心地哄着大哭大闹的小胖娃娃,呆立风中。
  初见那一眼,那一声“阿弥陀佛”,那是怎样的震惊!
  从容平和、超然化境。
  山上的风吹起他那朴素的僧服的衣角,刹那间众人好似看到春日百花盛开,夏日凉风习习,秋日明月皎洁,冬日白雪皑皑……
  都以为自己看到一位世外高人,正要大为惊喜,可是随之“世外高人”就变成了一个溺爱小徒孙的“师祖”……???
  …………
  皇上摸摸鼻子,瞧着“醒迟大师”只顾哄着小徒孙全然无视他们的架势,感受到身后众人都看向他的目光,内心咆哮。
  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听听他熊儿子哭的,好像他就是一个强行将他从师祖身边带开的“恶龙阿玛”。
  皇上只能庆幸,头一波跟着上山的都是绝对的亲近人,此刻站在山顶眼见这一幕的更是绝对可以见的人。
  可是皇上不管怎么安慰自己,都无法忽视一个事实——他儿子是宝,他是草。
  皇上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太皇太后却是轻轻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初见的那一刻,太皇太后面对眼前这位年过四十,满身风霜之色的老年和尚,心里的震惊无法言说,二十一年的来的思念无法言说。
  永远不会看错的眉眼,永远不会认不出来的身形,还有那个刺痛她眼睛的戒疤和僧服……她克制不住地嘴唇哆嗦双手颤抖,她想要仔细地看看“他”,却是泪水先模糊了眼睛。
  皇太后和苏茉儿姑姑一左一右扶住太皇太后颤抖的身形,太皇太后极力克制自己,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住。
  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泪水磅礴,听着她的重孙子保康一声声喊着“师祖——师祖——”,一声声“哇——哇——哇——”听着“他”耐心哄着保康的声音……身形颤抖得更厉害。
  皇上生怕他皇祖母受不住,一把扶住,眼睛湿了眼眶。
  这个时候,醒迟大师也抱着小徒孙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
  “太皇太后激动太过,先上山歇一歇。”
  声音里有着关心,可,总归是喊了一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朦朦胧胧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心里酸痛酸痛,刀绞一般地疼。
  抖着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却是没有了力气。
  昏过去的一个瞬间,她好似看到四岁的儿子和宫人嬉闹玩耍,他是那么的开心,他发现她躲在柱子背后偷看的身影跑向她,自以为聪明地遣走宫人,自己走过来偷偷摸摸,小小声地喊她“额涅”……
  那是她的儿子啊。
  她生了三个女儿才生了他,她和姑姑都没有生儿子,科尔沁不得已送来了她的姐姐,在她的姐姐荣宠后宫的时候,她生了他。
  她心灰意冷,只想和她的儿子在一起,守着她的儿子过自己的冷清日子,可是宫里规矩严格,他被抱离开她的身边,她一个月也不能去看一眼,她想儿子想的发疯,就安排苏茉儿去照顾他,就偷偷地去看他……
  那是她的儿子啊。
  她的小女儿早夭了,她的二女儿嫁人守寡为了国家和民族再嫁,她伤透了心,她想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聪明,每一次看到她,就偷偷遣走宫人,站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襟,仰着头懵懵懂懂地喊她“额涅”……
  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她的儿子,会在登基后拉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说“想额涅”,会哭着说“十四叔又凶他了”,会生气地说“代善伯伯也不帮他”,会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子糕点说“叔叔伯伯们吵架他好饿”……
  她的儿子……
  她曾经把他视为后半生生活的全部,希望的全部,他们进关,她为了他的皇位地位稳固可以付出一切,可是最终也是她,亲手逼得他离开那个皇位……
  明明她也曾经饱受“有情人不能在一起”的痛苦,明明她也曾经饱受被迫和一个人成为夫妻的痛苦,为何她要强迫自己的儿子,为何……
  她到底是狠心的。
  她是蒙古博尔济吉特家的女子,她是大清爱新觉罗家的皇太后,她终究是站在她儿子的对立面。
  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从昏迷中醒来,浑浊的泪水顺着苍老的面颊流淌,再也承受不住这个事实——她失去了她的儿子……
  她儿子那么乖,那么孝顺,那么年轻英俊,那么聪明英武……
  可她失去了他。
  太皇太后无法抑制地痛苦,重重地咳嗽出来。
  一只手贴在她的胸口,轻轻输送“勇气”,赶走了她那几乎无法呼吸的窒闷。
  一只手拿着帕子给她轻轻地擦眼泪,让她终于得以看清她儿子的面容。
  曾经年轻的面堂不再,曾经意气风发的神态不再,曾经常年带笑的眉梢眼角不再……可这是她的儿子……
  太皇太后的眼泪又流出来,这一瞬间,什么家国天下都远离,什么大义愤怒不甘都远离,她只是一个母亲,她只想喊一喊自己的儿子。
  只想喊出来那个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名字。
  “fang——kala——”
  “……fangkala。”
  太皇太后嘴唇哆嗦,口齿不清晰,喊完后眼泪又出来,听到回应,想要笑一笑,想要起身,想要拉着她的“fangkala”说话,却是再次泪眼朦胧。
  师祖面色平静,只一秒的犹豫,轻轻地回答一句“fangkala”,再次拿起手帕给太皇太后擦眼泪。
  室内再次寂静无声,太皇太后抖着手握住她儿子的手,泪流满脸。
  …………
  保康就听一句“fangkala”怎么也听不到了,心里那个着急,可他刚刚被他汗阿玛强行抱出来,现在被额涅、哥哥弟弟们、姐姐妹妹们……一起看着,不许进去,更不许偷听。
  fangkala,fangkala……是喊谁?还是小暗号?保康的心里好似有一千只小蚂蚁在爬,好奇,好奇,还是好奇。
  他知道“fangkala”是一句满语,汉语意思是,柔和的,孝顺的,不粗暴的、不恶言恶语的,即使有理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不是用气势压倒对方强行令对方屈服改过的,是面对父母怡悦高兴,有了委屈也只会苦着自己的……
  可是这和他师祖有什么关系?!为何太皇太后醒来就说了这个词?!为何他师祖还好像是答应一般地重复了这个词?!
  fangkala,大清的入关皇帝顺治皇帝儿时的满语名字,历史没有记载,这个世上也已经很少很少很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人,能喊出来的人,能说出来的人,也只有太皇太后一个,保康自然不知道。
  保康心里着急啊,可他大体明白太皇太后不是要为难他师祖,皇太后再次见到他师祖也面容平静,苏茉儿姑姑也只是抹眼泪没有怎么大的激动,小小的放下心来。
  阿弥陀佛。师祖啊,不是保康故意要听的。
  阿弥陀佛。师祖啊,保康只是担心师祖,不是好奇。
  保康心里头一件大事放了下来,而且这次二伯留在京城监国,他也不怕他汗阿玛装昏倒,保康的大眼睛闪亮亮,拉着他额涅的胳膊摇晃:“额涅,额涅,保康带额涅去后山玩啊。”
  “不对,保康先带额涅去见保康的师兄弟们。”
  皇后娘娘乐呵:“要先洗漱沐浴,马上到午休时间,午休起来后用完晚膳,再去见人。”
  太子想起刚刚汗阿玛郑重叮嘱要看好保康弟弟的事儿,赶紧接口:“天儿这么热,到了山上清凉,可就是清凉更受不住身上的汗。保康弟弟,我们先洗澡。”
  洗澡,保康自然喜欢。
  保康兴致勃勃,一副恨不得立马去洗澡的样子:“洗澡!保康带哥哥弟弟们去后山洗澡。后山有清泉,直接跳到河里,保证爽歪歪——还可以在河里游泳,和小鱼儿小蝌蚪一起玩!”
  “……还可以在河里游泳,和小鱼儿小蝌蚪一起玩!”太子、大阿哥、胤祉阿哥、胤禛阿哥、胤祺阿哥的第一反应,他们学着保康弟弟睡花丛结果被虫子吓得哇哇大哭的丑事儿。
  第二反应,不怕,不怕,有保康弟弟,保证没有鱼儿敢咬他们。
  大阿哥想着山里清泉的凉爽首先迫不及待:“好,我们去后山。”
  太子想说汗阿玛有吩咐,话到嘴边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变了:“好,我们去后山。”
  胤祉、胤禛、胤祺听了,立马变成安耐不住的跃跃欲试。
  三位小阿哥一起催促:“保康弟弟/哥哥,我们快去。”
  保康小小的兴奋:“好。我们马上就去。”
  哥六个说着话抬脚就要出门,冷不防四公主大喊一嗓子:“保康哥哥,小四也要去。”
  大阿哥:“妹妹是公主,不能去。”
  太子:“男女有别,妹妹不能去。”
  胤祉:“妹妹和姐姐妹妹们一起洗澡。”
  胤禛:“回来给妹妹带小鱼儿。”
  胤祺:“还有小蝌蚪。”
  保康:“小蝌蚪需要繁衍,小鱼儿也要长大,不能抓。保康哥哥下午带妹妹去后山玩耍,大姐、二姐、三姐也去。保康哥哥保证。”
  四公主本来因为大哥和太子哥哥的话伤心生气,听到三哥和两个弟弟的话,以及保康弟弟的保证,忍不住哭了出来。
  抬手一抹脸上的泪水,哭着说道:“小四相信保康哥哥。”
  保康回身抱抱小妹妹,哄着道:“妹妹不哭,下午哥哥还给妹妹做花环。”
  四公主因为花环破涕为笑:“小四要花环,谢谢保康哥哥。”
  保康一脸“大清第一好哥哥”的笑儿,冷不丁地感受到,他大哥踢了他一脚,他太子哥哥戳了他的腰,他三哥和两个弟弟用强烈的目光暗示……
  保康一抬头看见三位姐姐“凶巴巴”的样子,麻利地——“大姐、二姐、三姐也有。大哥和太子哥哥和保康一起编。”
  大哥和太子弟弟:“……”他们也要花环,不对,他们为何要一起编花环?
  大姐、二姐、三姐眉开眼笑:“谢谢保康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