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师祖一脸“欣慰”:“是人都要长大。睡了六年也不能逃避。”
  “……保康没要逃避。”保康双手抱枕头的动作改为捂着脑袋,“保康就是觉得头疼、伤心。明明之前有变好的趋势,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师祖将枕头放好,给小徒孙盖好被子,神色平静,语气还是不急不缓:“这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保康硬要他们避开来,才是‘为什么’。”
  保康:“……”
  保康大受打击,然而师祖吹灭蜡烛上床,半坐着,瞧着小徒孙那愁眉不展、忧虑烦恼的模样,对皇家和朝廷的所有争斗都一句话轻描淡写:“保康还是十五岁的小宝宝,不要烦恼这些。”
  保康:“……”
  保康表示,虽然他非常乐意做十五岁的小宝宝。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情,他听到师祖这句话,一点儿也不乐意。
  “师祖,保康长大了。”保康抬头,眼睛瞪圆,非常不乐意他师祖说大实话一般,说他的烦恼是“没长大的小孩子”。
  师祖笑着点头:“保康长大了。快睡觉。”
  保康:“……”
  保康一个翻身躺好,闭眼就睡。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保康在睡梦中还是烦恼不已。和家人团聚的欢喜过去,面对一家人目前这个情况,他除了沉默就只能沉默,好像这本来就应该发生的情形,他长大了,不应该大惊小怪。
  这让他更生出一种无力感。
  保康和皇太后一起念佛,也是无精打采的。
  皇太后瞧着保康眉眼间的稚气未脱,哈哈笑:“保康不要烦恼,这很正常。我们保康不要烦恼这些。”
  保康一张俊脸皱巴成腌菜团,眼神儿困惑不解:“皇祖母,没有办法吗?”
  皇太后放下手里的木鱼,半是感慨,半是叹气:“哪有什么办法?草原上的人,从来都是这么生存的。”
  保康站起来,扶着皇太后出去散步。
  身边的鸟语花香他都没有精神顾及,微微低着头看脚上僧鞋的花纹,终极是问了出来:“是因为保康睡了这六年吗?皇祖母?”
  皇太后一愣,随即生气起来。
  “和保康有什么关系?保康这么钻牛角尖可是不对。他们……如果不是保康,早就这般闹起来了,现在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你死我活都有可能。”
  保康震惊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皇太后瞧着他的模样又心软又心疼:“你汗阿玛现在还能控制住,再过些年,他们都长大了,都出宫开府……这是必然的。皇家,从来都是这样。不这样的时候,那就距离王朝灭亡不远了。”
  保康眨巴眼睛,他听懂了皇太后的话——各个王朝早期的皇家,几乎都是能人辈出,争斗不断。到了王朝末期,子嗣艰难,昏君辈出,那还有什么争斗?都得过且过享福一天是一天。
  “可是皇祖母,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当年,就没有这般争斗。虽然有元睿宗拖雷死亡之谜,但基本上是和睦的。”
  保康不想放弃,试图找到办法。皇太后却是因为他的话,更是感叹万千。
  皇太后拍拍保康的手,讲故事一般:“我们的保康还小那,才十五岁那。”
  “皇祖母和保康这么大的时候,听过几个故事,讲给保康听。”
  “当年,成吉思汗准备挥师西征,也遂皇后含泪送行,说道:‘诸皇子中,嫡出的共有四人,大汗千秋万岁后,应由何人承统?’
  成吉思汗就说:‘世上没有长生不老之人。此次西征,翻山越岭,困难重重,是到了确定后嗣的时候了。’
  于是成吉思汗召见他的儿子们和弟弟们,议定嫡三子窝阔台为汗位继承人。术赤管狩猎;察合台掌法令;窝阔台主朝政;拖雷统军队,并且立下血誓,兄弟齐心。
  可是,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后,蒙古各部落议事会强烈反对窝阔台继承汗位。窝阔台不能只因为成吉思汗的遗命继位,要等部落议事会的最后决定。过渡的两年内,拖雷作为嫡出的幼子,监摄国政。
  保康知道为什么吗?”
  保康看着皇太后,人呆愣愣的,他是真的不知道。
  皇太后微笑:“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和中原人不一样,很多方面都不一样。中原人是嫡长子继承制度,满蒙,则是嫡幼子继承制度。”
  保康:“……”
  皇太后刚刚说了什么?嫡幼子?
  保康怀疑自己幻听了。
  可是皇太后的表情非常严肃,一点儿也没有故意吓唬他的意思。
  “嫡幼子继承父亲的家业,其他的儿子们出去自己打拼,这才是草原上和平时期的继承制度,人人认可。”
  “两年后,部落议事会举行大会,一起推选新大汗。大会争议四十天,一半的人恪守旧制,主张立幼子拖雷,反对成吉思汗的遗命。那个时候,术赤死了,察合台全力支持窝阔台,拖雷选择拥立窝阔台继位。”
  …………
  保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嫡幼子,嫡幼子……术赤死了,察合台全力支持窝阔台,拖雷本身作为幼子具有先天弱势,前面两个哥哥联合,他为了顾全大局,或者说为了保全自己,只能做那样的选择。
  所以,后来他死了。四十一岁正康健的时候。
  保康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荷花盆栽人,然而皇太后还没有说完。
  皇太后眼望湛蓝的天空,缓缓说道:“世人传说,当年太~祖皇帝去世的时候,立下的遗嘱,也是嫡幼子继位。这不是没有原因。皇祖母不去说其中的真假,但是皇祖母知道,那些满蒙王公们,都还记得这个老规矩。”
  晴天霹雳!
  保康恍恍惚惚地抬头喊一声“皇祖母……”眼神惊恐,更多的是难过。
  这么一瞬间,保康有很多问题要问,话到了喉咙口,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他汗阿玛知道吗?光看皇祖母那慈爱心疼的眼神,就有了答案。
  他汗阿玛一定知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知道,这就是他们在他回宫后一直纵容他做和尚,一句也不提他还俗的原因之一。
  当然,他额涅和他三舅舅也知道。他师祖也知道。
  他汗阿玛、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保持沉默,应该说,在他回宫后,对他的一切事儿基本上就一直保持沉默,或者说任由他自己折腾。
  而他额涅、他三舅舅由着他的性子。
  他师祖,第一次听他说选福晋就提过他还俗的事儿,并且因此对他汗阿玛有很大的意见。
  他们,所有牵连其中的人,都和那些满蒙王公一样,都是该知道的都知道,都将这一个事儿当成一张牌压在心底最深处,随时准备在最“需要”的时候打出来。
  只有他,才刚刚知道。
  保康呆呆傻傻地看着蓝天,就感觉蓝天在旋转,大地在旋转。
  他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原来,从他的出生起,就是无法调和的。
  他自以为是的一切,他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的可笑。
  保康的嘴角露出一丝丝自嘲的冷笑,眼里一片迷茫和悲哀。
  …………
  松鹤院偏殿外面的小径上,往来无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的少年小和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僧衣,青色的衣摆好似树叶摇摆。
  皇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宫人也不靠近,他一个人,好似融于天地中的一条小鱼,随风归去,随水归去。
  他人呆呆的,一家人好似都很有默契一般,都没有打扰他。
  恍惚着午休,恍惚着用完晚膳,恍惚着陪小侄子、小侄女们玩一会儿拼图小游戏,恍惚着感受到他们的体贴……保康嗅着荷花的清香,对着清澈的河水微笑。
  他是保康,他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保康在傍晚时分,找到太子。
  虽然他一贯的认知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虽然他如何也愿意去相信,自己的身世已经这样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纠结之处”,这么多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可是他是保康,他会正式面对一切,面对太子。
  保康直接问道:“太子哥哥,‘嫡幼子’的事情,你知道吗?”
  太子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缓缓吐出两个字:“知道。”
  保康点头。
  知道就好。
  他也没问太子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只知道太子知道了,只知道太子的态度就好。
  保康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来。
  很是认真地问:“西班牙王位争夺战,太子要领兵吗?”
  太子:“……”傻了。
  太子本来因为他保康弟弟的转身,心神大痛,没想到他保康弟弟又转身了。
  太子本来要激动地抱着保康弟弟说,他是出发来五台山之前,索额图来找过他他才知道,他一直当保康弟弟是亲弟弟,是真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汗阿玛,就是保康对他最重要……
  可是他保康弟弟问他,“西班牙王位争夺战,太子要领兵吗?”
  太子脸上的肌肉抽动,眼里有泪,心里有愧疚。
  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咬牙吐出一句话。
  “暂时,无可奉告。”
  …………
  保康定定地看太子一眼,还是什么也没问,只点头,转身离开。
  太子愣愣地看着他保康弟弟的背影,神思恍惚间看到保康弟弟又转身回头,问他一个“问题”。
  保康从太子那里得到准话,回去休息的路上看到胤祉,好像是专门在等候他的样子,保康纳闷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保康好似记得胤祉哥哥有话要和保康说,一直没说。”
  胤祉被他这句话气得咬牙。
  “那是康熙三十二年,我准备在你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和你说。”
  保康眨巴眼睛。
  “保康知道了。师祖和额涅说保康明年五月过十五岁生日。”
  那意思,你等明年再说,我要去睡觉了。胤祉:“……”
  气得来——
  气急了的胤祉眼见四下无人,直接凑近一步压低嗓门:“大清从太宗皇帝开始,逐步废除‘幼子继承制’。进关后更是逐步融入汉家制度。而在保康弟弟刚刚出生的时候,光凭母家身份就够高,也没人去关注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知道吗?”
  保康乖乖点头:“保康知道——”
  不就是现在太子长大,他也长大了,恰好国家太平了,风调雨顺的,他们就都有时间开始“谈古论今”了?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