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她从对面一间屋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我看见计算机集群了!我第一次亲眼见到linux操作系统!我好开心!linux操作系统的命令行真是太好玩啦!”
  她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一溜烟跑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却突然问她:“夏夏,你想跳级吗?”
  她歪了一下头:“夏夏不想。”
  室内的气氛陡然尴尬。
  父亲试着哄她:“夏夏听话。”
  她眨了一下眼睛:“夏夏不听。”
  沈昭华的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她微微弯腰,问起林知夏:“你不想上少年班吗?”
  林知夏反问道:“我看过今年发布的《少年班学习管理办法》,学生必须选择大学的必修课程。少年班相当于提前上大学吗?”
  “对啊,你爱读论文、爱做科研。你见到linux操作系统,好像很高兴似的,你不想早点上大学吗?”沈昭华温柔地劝诫道。
  林知夏后退一步,正好撞到了江逾白。
  江逾白扶住她的肩膀,又松手了。他小声对她说:“林知夏别怕,我把勇气传给你。”
  他的勇气凝成了实体,打破不可逾越的障碍,深切地激励了林知夏。
  林知夏立刻挺直腰杆:“我……我想自己选择未来。”
  沈昭华点了点头,顺着林知夏的意思说:“你要自己选择科研的方向?你不要老师在前方引导你?”
  “比起‘引导’,我更希望那是一场平等的交流。”林知夏斟酌着回答道。
  沈昭华反问她:“你待在实验小学,没人和你平等交流,那不是一种人才浪费吗?你不想认识别的超常儿童吗?我这些建议,基本是为了你好。”
  林知夏直面沈昭华,冷静地诉说道:“是这样的,沈老师,我觉得,林知夏是一个人,不是一种资源。我有没有浪费时间,应该由我自己定义。全球少年班和天才班的老师,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他们和我一样,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有限的。他们教育我的方法,也全是通过从外界学习而获得的。这个世界不仅包含了数学和物理,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
  林知夏还有一段话没说出口。
  她知道,美国数学家威廉詹姆斯一度被认为是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威廉詹姆斯的智商超过了250,他4岁精通法语,9岁在哈佛大学宣讲四维空间,16岁成为著名大学的数学教授。可惜,他几乎没有学术成果。他度过了孤独的一生,贫困潦倒地离开了人世。
  沈昭华细细品味刚才那一番对话,笑着调侃了一句:“你怎么看待《伤仲永》的主人公呢?”
  林知夏继续阐述自己的感悟:“《伤仲永》这篇文章,也在佐证我的观点。《伤仲永》的主人公泯然众人,是因为他的父母不让他继续学习,不让他获取外界的知识。他很不幸地停留在了初级阶段。可是我没有啊。我永远不会停止汲取外界的信息,我思故我在。我本人,就是我自己的终身老师。最强的人工智能也应该学会自己训练自己,找到最适合它的参数。”
  林知夏的那一句“我思故我在”,让沈昭华深吸了一口气。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又曾在海上死里逃生过几回。近些年来,她很少对年轻人的心绪波动产生共情。
  初听闻林知夏谈到“我思故我在”,沈昭华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她细思之后,心中竟然有所触动。她恍然记起年少时的自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一九五五年,四十九年前,她刚刚步入北京大学的校园。她记得未名湖畔的“才德均备”斋,还有名为“岛亭”的新华书店。
  再一晃眼,就是四十九年后了。
  她的父母、导师、当年的两位好友,均已离开人世。
  海洋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相比之下,人类只是短寿而弱小的生物。幸好历史和文明都可以薪火相传,功在万古千秋。
  沈昭华收慑心神,声调放缓:“你刚才说,你不想被归类到极少数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只想和普通人相处吗?”
  林知夏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我和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可能不一样,我正在仔细地观察他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呢?我们最大的相似处,就是我们都各有不同。所有人的灵魂都是平等的。”
  截至目前,沈昭华差不多明白了林知夏的意思——林知夏的兴趣在于挖掘未知世界。而且,她不想被任何人束缚。
  像林知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般都会对成年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感。
  但是,林知夏不太一样。她似乎认为所有人生来平等,灵魂共通。
  倘若“知识”是海洋中的鱼群,林知夏就是一艘捕鱼船。她徜徉在辽阔的海面上,广泛撒网,捕获各个学科分门别户的庞大鱼群。
  她习惯于依靠自己,迎着风浪,扬帆起航。
  她不需要掌舵人。
  沈昭华理顺思路之后,措词直白地解释道:“学术需要交流,学术思维也需要锻炼。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不可能永远考虑周全。除了基础科学,你大概也读过哲学。林知夏,你的天赋太好了,你的心地还很善良,我特别欣赏。我想看到你发光发亮。你还没察觉,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被她夸得脸红。
  沈昭华还说:“人在每个阶段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你看我,今年六十七岁,我的想法就和十年前不同。我建议你先跳级去初中竞赛班……省立一中的初中竞赛班,全市最拔尖的初中生都在那儿,你先考进去,体验体验竞争的氛围。等你闲来无事,你就来我们大学里转一转,我们组里的博士生都很乐意和你交流学术。”
  林知夏的脑袋稍稍偏了一下。
  显然,她正在谨慎地评估沈昭华的提议。
  沈昭华略一思索,还对林知夏采用了激将法:“你要是害怕一中竞赛班的压力,保持现在的步调也不错。你年纪还小,选择面多广阔啊。”
  “我才不怕呢。”林知夏小声地说。
  沈昭华立刻留了一个手机号。
  “省立一中校长的电话号码,”沈昭华告诉她,“你想跳级,可以直接联系她。”
  林知夏随口问道:“沈老师,你认识省立一中的校长吗?”
  沈昭华叹了一声,如实回答:“她是我的女儿。”
  省立一中的校长……
  明明是个很体面的职位。
  然而,沈昭华的语气里,略带一丝怜悯和惋惜。
  沈昭华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当做了反面教材,用来激励年幼的林知夏:“你一旦选择了科研的道路,最好不要中途放弃。我家的孩子全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坚持到最后。”
  林知夏使劲点头:“我不会放弃的!”
  沈昭华蹲在了林知夏的面前,伸出一根小拇指:“我们俩拉个勾?”
  林知夏毫不犹豫,立刻和她拉勾:“拉勾,上轿,一百年不许变!”
  沈昭华笑容满面:“一百年不许变。”
  “科研是我一生的追求。”林知夏许诺时,态度庄重,像是在宣誓。
  澄澈灯光落在地上,实验室仿佛一座神圣的殿堂,翻涌的水浪化作一曲赞歌,咏唱世人的光辉和理想。
  第23章 g小调进行曲
  沈昭华的研究组里,共有十七个学生。近两年,他们开始招收兼职的实验室助理。
  沈昭华单方面地宣布林知夏通过了她的面试。她送给林知夏一张校园卡,卡片的姓名栏上写着“林知夏”,职位则是“实验室助理”。
  她说:“林知夏,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来学校就行。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图书馆,资源非常丰富,超过了省图书馆。”
  朱婵也在一旁附和:“咱们学校的文献库,实时更新全球的重要论文……”
  林知夏双眼放光:“那些论文,我都能看吗?”
  沈昭华长久地凝视着她:“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林知夏欣喜若狂。她紧紧地攥住这张大学校园卡,像是攥住了命运的咽喉。
  论文!
  数不清的论文!
  实时更新的全球论文!
  大学图书馆,简直是人间天堂!
  林知夏越细想,越激动得难以自持。她绕着沈昭华转了一个圈:“沈老师,沈老师,谢谢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刚才说过了,”沈昭华再次弯腰,平视着林知夏,“你还没察觉,未来是属于你的。”
  林知夏和沈昭华对视片刻,她眼中的笑意渐浓。林知夏相信,沈昭华正在鼓励她,鼓励她勇往直前,征战四野,攀登科学的最高峰。
  林知夏当然不会退缩。
  她郑重地宣告道:“未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沈昭华感叹:“真难想象,你今年才九岁。”
  林知夏认真解释:“我出生于1995年9月24号。今天是2005年1月2号,我就是九岁呀……虚岁十岁啦。”
  沈昭华微微颔首。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林知夏太长时间,就让朱婵和牛思源领着林知夏继续参观实验室。
  短短两个小时的参观旅程中,林知夏经常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朱婵和她聊起了理论物理学,她总有一套清晰的认知方法。
  朱婵曾经辅导过本科生的毕业设计。据她观察,林知夏的悟性、思考力、知识面,都已经达到了本科生的顶尖水平。
  林知夏拥有庞大而渊博的知识储备量。可她的外表和性格还都是九岁小姑娘的样子。这种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让周围所有的实验室工作人员暗自称奇。
  分别之前,朱婵送了林知夏一本名为《二十世纪数学经纬》的书。这本书的作者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该书出版于2002年,讲述了二十世纪的数学发展史和理论应用史。
  林知夏翻开书页,扫视目录,对这本书爱不释手。
  “谢谢姐姐!”她向朱婵道谢。
  朱婵笑着回答:“也许,到了下个世纪,会有人写一本《二十一世纪数学经纬》,那里面就有林知夏的名字呢。”
  林知夏紧紧抱住书册:“我的名字会被印进教科书吗?”
  朱婵弯下腰,看着她。正如今天的沈教授一样,朱婵也对她充满了期待:“会的。别人心里怎么想,姐姐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一定会的。”
  朱婵是沈昭华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平日里,朱婵指导学弟学妹们改论文时,那态度都是十分的严谨而严肃,牛思源生平第一次见到朱婵和蔼可亲的一面。
  牛思源目光枯淡,神色麻木。
  起初,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是:林知夏不可能那么聪明。
  而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沈老师从来没对我说过“未来属于你”?朱婵学姐也没给我送过书?啊,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再过两年,林知夏跳级念了大学,做了沈昭华老师的博士生……
  很可能,牛思源就要对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学姐。
  牛思源一下子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双眼半睁半闭,那是一个年轻人在失去信念后才会露出的表情。
  冬风萧瑟,校园里一片肃寒。
  天色黯淡,太阳也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