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季计尘缘
  丑奴自惭形秽,狂跑下山。
  经过蓬松迎客亭。
  经过再一轮的沿途原本优雅虔诚信客的惊惶失措,惊叫连连和优雅全无。
  又越过它们与他们,抛诸身后。
  没有人乐意和他沾边,他这个外貌本身,就是恶魔,鬼怪,妖孽的代名词。
  没有人——除了余芳菲。
  没有人!
  包括你梦萦魂牵的那张脸!
  丑奴一气直奔至山脚,边跑边痛苦揪着自己的头发,嘶声怒吼,“丑奴,你就是人间异类,没有人会乐意亲近你,自烈火中来,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死在烈火之中!你就该活生生死在活在里面!”
  然后他忽的撞上一个柔韧性极佳的障碍物。
  有这样的柔韧特质的障碍物,除却人,绝不作二想。
  但谁又能在他蛮牛冲撞般的冲击之下,岿然不动?
  他跄踉倒退,错愕一瞥,却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褴褛穷迫的道士。
  吃饭的绝大多数家伙什,诸如算幡招牌和签筒草席这些,已然放进简陋包袱,挂在背后。
  手里捏着的,自然也是吃饭的家伙什,一手拐杖,一手黑铁钵。
  错非他穿着破败的紫袍金冠,上面隐见“摩云玄真”字样,真看不出来他和终日在街头市尾拄着拐杖拿着破瓢子行乞的叫花子有什么差异。
  丑奴很吃惊这样一个瘦不溜秋的贼眉贼眼道士,身子骨居然这么壮实,更诧异他居然不避不让和自己碰了个正着。
  他红着眼看着他,“别人都避我如蛇蝎,你为何堵我去路,是要看我笑话,打算狠狠奚落我么?”
  季道人微微笑,伸出长得怪异,堪比长臂猿的手,轻轻抚摸了一把他的肩头,温和说道,“后生仔,何必自怨自艾呢,这丑又不是你的错,何必想不开呢……更何况,并非每一个人嫌弃你……至少贫道没有,当然,还有你那个余小姐。世界那么大,可人精力有限,能专注的事情就那么点,人生有朋友和知己一二足矣,真不必太在意余他人怎么看,自然我们也管不过来。”
  一股力量,不大,但很巧妙,刚好足够稳住他的重心。
  丑奴得以重新站稳。
  别人避着他的时候,他益发自惭形秽,可别人触着他的时候,他又蛇咬似的,下意识伸手拨开瘦道士的手,警惕说道,“你个江湖神棍骗子,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告儿你啊,你别以为能从我这里搭上余小姐的线,芳菲她聪明伶俐,可绝不会上你的当的!”
  季道人说道,“贫道和你有缘,想要给你算上一卦,和余小姐无关。她信不信贫道,贫道一点也不在乎。”
  丑奴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意外,“你守在这里,就为给我算一卦啊?”
  季道人从背后包袱摸出一个灰葫芦,摇了摇,酒水哐啷,他仰首恶狠狠灌了两口,说道,“是啊,贫道季道人,俗名季计,本久已与俗世无争,奈何终究有些尘缘没了,迟迟不能彻底通玄,近日突然心血来潮,算出结尘缘时机已至,便应在这兰佛寺的陡峭求佛道,故此特地在此等候。”
  丑奴就更吃惊了,“神棍,你说的是我?”
  “也不尽然……酒牵机,贫道专擅牵机算,目前只算出来和你有关……贫道看你筋骨精奇,气质非凡,容貌秉异,既然觉得俗世难耐,何不拜在贫道门下,自此遁入方外,断绝烦人尘缘……小子你放心,我摩云岭道门,代代一脉单传……不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没诸般清规戒律,而是自由自我,无拘无束,探寻逍遥岛,你要想做做癫道士,重回红尘打滚修心历练,倚红偎翠,那也是无可厚非,正如大隐隐于市,反正怎么舒适怎么来……你看贫道就很好,适才还在迎客亭和诸多宁海优雅贵妇人,丰韵美娇娘,清秀小妹纸,执手相看,两不相厌,如今又对酒当歌,快活无边。”
  丑奴见他自来熟似的啰里吧嗦说了一大通,益发笃信他就是个江湖神棍,利用一张巧嘴,专事坑蒙拐骗,脸一沉,怒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让开!”
  瘦道士哪里肯放他离开。
  猝然出手,已然拿捏住他手腕,丑奴还想再次撇开他的手,然而他的手就跟钢化了一般,死死扼住丑奴手腕,作把脉状。
  丑奴挣扎不掉,愤怒咆哮,“你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季道人漠然置之,继续把脉,脸上却渐渐露出错愕和怀疑,失落之色,“怎么会,明明一轮牵机算,算出此子就是当年老二从神刀堂被抱走那孩子,可为什么他体内没有一丝一毫当年的诡异脉象?”
  丑奴之前浑身巨创,既往记忆阙如,心智也已早损,被扼住,挣扎不脱,心头火起的时候,灵台清明也瞬间泯灭……
  一片乌云忽过长空。
  狂风骤起!
  春日暖阳被遮盖住,天地之间蓦然阴沉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却原来,宁海的春日和帝国最南部的夏天无常的天气没什么两样,都是说变就变的翻书脸,哇的一声,突兀大雨滂沱!
  但风雨,阴沉的天地景致,还有施虐的风,都不能令丑奴心头的燥意消减丝毫,他眼眸忽的亮出猩红一片,浑身戾气横生,爆发惊人的力量,挥拳痛击季道人的下颌!
  季道人在求佛道此端,却仿佛看到了彼端冰泪湖雷光塔的光景,顿时心神不宁,“糟糕……这是广慈触发了护寺禁制,兰佛寺竟然来了这般强敌……然而黑铁钵却在道士我的手里……但广慈佛法高深,学究天人,即便没了黑铁钵,能与之一较短长的,除却任始休那样的妖孽,又有谁能令他开启护寺禁制呢?那姓胡的和我打赌,难道竟然是个骗局?果然那做惯了梁上君子之流的人,是万万不可相信么?”
  他心头想如是,仿佛是印证他心头的猜想!
  轰隆隆!
  春雷乍响!
  一道骇人的雷光,似从天外横生劈入,蓦然照亮天地,似要将这方世界劈开两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