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仇薄灯望着城外,喃喃自语。
  虽然看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人们是生活在瘴雾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浓稠的瘴气中开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从书上看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处眺望城外,远处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黑暗从四面八方逼近,随时要吞没这座城池。
  千年万年,神枎就在这样的暗里生长,撑开它广阔的银冠,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这个世界真暗啊。仇薄灯在心里说。
  就连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陆净用三颗灵莲丹从灰鸟那里把阴阳佩换了回来,失而复得下,就又有点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扫到仇薄灯膝盖上横着的太一剑,下意识觉得后背一凉,赶紧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欣赏星辰。
  你认真的吗?
  仇薄灯仰着头,数了数天空上寥寥无几的星辰,慢吞吞地问。
  四十颗不到,这叫多?
  话一出口,左月生、陆净和叶仓都齐齐扭头,奇怪地看着他。
  仇大少爷,左月生语重心长地问,太乙宗怎么养的你?
  这和太乙宗什么关系?
  叶仓指了指天空:平时能看到十几颗星星都算多了!
  陆净补充:星星总共只有三十六颗,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灯猝然之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下定论。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师从刚刚仇薄灯喊了他两声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实也没有多反常,因为除了对仇薄灯外,他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时候,才开口为疑惑不解的仇薄灯解释。
  地有城池,以汇其气,精种为星。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1]
  仇薄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初那个在黔南发现的深黑漆金巫傩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学家和民俗家死皮赖脸地上门。
  曾经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民族天文学者,和他讲过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联系,说人们经常将人世间地理环境的代表事物也对象化到天上,最后导致天上即人世的复制品[2]。最为奇特的是,这种观念不是只存在某个部族某个地区,而是存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个时期,整个世界的人,都这么认真地相信着。
  不过现代的神话只是神话,仙侠世界的却是事实。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气都旺盛到能够形成星辰。祝师说,北边的那颗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对应的星辰悬在最北边,周围没有其他星星做衬,独自照着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气。
  真亮啊。陆净赞叹。
  我们山海阁的也不差,左月生指着南边的一颗,看,我们山海阁的。
  陆净瞥了一眼,不屑:比药谷的还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兴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叶仓怅然地说。
  枎城太小了。
  十万人二十万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这么三十六颗。仇薄灯冷不丁地开口。
  仇少爷,你说得跟见过多少的星星一样。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这就是最多了。
  我见过。
  仇薄灯却说,他提着太一剑站起来。
  我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见过。
  他说得不像开玩笑,原本只觉得这家伙在鬼扯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嘲笑不出声了。他们跟着仰头看天空,想着仇薄灯说的漫天都是星星,数也数不清,忽然也觉得这么大一片苍穹只有三十六颗星辰,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陆净喃喃。
  会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来,因为没见过,至少应该不会有瘴雾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这是仙门密卷的话,你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个祝师吗?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师!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随着话音,一道青色的剑光霍然斩出。
  少阁主!让开!
  第12章 只告诉你
  祝师轻飘飘地向后掠出,手中的灯笼连火光都没摇曳一下,就避开了这一剑。
  衣袍掠空声间,出剑的人落到了左月生身前,将他连其余三人全挡在背后。
  是娄江。
  仇薄灯白天见他时,他还是一身月白宽袍,行动间恪守着名门大派精锐弟子的气度。但眼下,这位山海阁天才袖口袍角正沥沥地滴着血,神色焦急,一片狼狈。
  姓娄的,你先前死哪里去了?左月生先是一喜,随即一惊,慌里慌张地扯他的袖子,等等,有话好好说。虽然《灵宪经》是仙门密卷的内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偶然流传出去了。你别直接动手啊。
  最主要,你可能打不过。
  左月生机灵地只在肚子里把后半句补全。
  娄江一把挥开这不省心的倒霉少阁主,横剑于前,冷冷地盯着对面落在枎枝梢上的祝师:城祝司的祝师祝女全死了,无一幸免。死亡时间全是昨天。
  什么!
  叶仓失声。
  仇薄灯本来正皱着眉盯着太一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也看了娄江一眼。
  你是谁?娄江厉喝。
  阿洛。
  仇薄灯在心里替少年祝师答了一句。
  看来他问祝师姓名的时候,娄江还没赶到。
  祝师揭穿也不见有一丝慌乱,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怎么认真去做伪装,又或者他其实一开始根本没把枎城的所有人放在眼里,所以伪装得怎么样无足轻重。娄江质问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仇薄灯。
  直到仇薄灯看了娄江一眼,他才把视线移向如临大敌的娄江。
  娄江握剑的手骤然僵硬。
  仇薄灯觉得祝师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
  可在娄江看来,那哪里是雪啊?
  那分明是永不解冻的玄冰!是漠然一切的刀锋!映不出人也映不出物,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价值什么都不存在。对方只是随意地瞥来,娄江的后背就瞬间被冷汗打湿。那一瞬间,比刚才冲出满城傀儡的包围,还要危险。
  娄江袍袖下的左手青筋暴起。
  我不需要告诉你。祝师平静地回答。
  所以很久没人喊你名字是这么一回事?
  仇薄灯又好笑又好气。
  好你个家伙。
  明明是你不屑告诉别人,那刚刚他问的时候,一副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呀没了娘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亏他以为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处,特地纡尊降贵地帮他拍拍过往的灰尘当仇少爷的手是谁都能劳驾动的吗?
  不管你是谁,娄江后背的肌肉始终紧绷,握剑的手不敢有一隙放松,我已经用聆音将这里的情况传回山海阁。如果山海阁少阁主、太乙小师祖、药谷谷主亲子在此丧生,我保证,你绝对逃不掉仙门的追杀!若你就此退去,山海阁绝不追究此事。
  空气骤然紧绷起来。
  就连陆净这样的蠢货,都察觉到了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叶仓急着想问城祝司的人全死了是怎么回事,却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不久前的嬉笑怒骂成了一场幻梦,就像枎木的银冠下有大蛇盘绕一样,幻梦下是带来巨大危险的阴谋。
  没有人再说话。
  祝师沉默。
  他遥遥地凝视着仇薄灯腕上的夔龙镯,不知道在想什么。
  微风拂过树梢。
  仇薄灯突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娄江身上滴落的血,是被风从地面带上来的血气这很奇怪,因为他们在万年古枎最高的地方,高得地面就算有厮杀,血气也不会弥漫到这么高的地方。除非除非此时的地面已经血流成河!
  仇薄灯一偏头,俯瞰整座城池。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座城的街道都被火光填满,从高处往下看,就像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淌满了鲜红的血。
  仙门的承诺祝师轻声感叹,真郑重啊,可你们真的会记得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和第一次暴露的冷冷杀意。
  察觉到那一丝杀意,娄江毫不犹豫地祭起青帝镜。
  他一直紧绷着神经,剑横胸前,一副随时要斩出的样子,但真正积蓄的杀招是被藏在袍袖下的青帝镜。娄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蓄力一击,对方带给他的危险感太强了,侥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始终没有直接动手,而是一直到现在才流露出杀意。
  青帝镜迎风变大,铜色斑驳的镜面泛起水波。一只生满鳞片的龙爪从中探出,抓向祝师。龙吟震天,满树风动,灰鸟的巢穴在瞬间化为粉碎,雄鸟护着雌鸟坠向树下。祝师向后退出,避开这一击,立在虚空中。蛟龙扑出铜镜,紧随扑至。
  左月生再怎么让人糟心,那也是山海阁阁主的独子,阁主不至于让他真的在外边被人打死。娄江身上带着的这块青帝镜,其实封印了一条蛟龙的魂魄!
  他还是人吗!左月生目瞪口呆。
  他修为低,没办法判断正在交手的一龙一魂到底处于哪个境界。只感觉到半空中山风海啸,青色的蛟龙舒展开足有三十丈,腾卷间,带起的狂风让覆盖了一整座城的枎木冠翻起雪白的浪。这么大一条蛟龙,它的对手却无刀无剑,独自一人。可就这么一人,他每一次挥袖,青蛟的龙魂就会暗淡上一分。
  走!
  娄江耳鼻都是血,大喊。
  蛟龙拦不住他!
  说话间,三更到了。
  咚!咚!咚!
  用以神祀的雷鼓被重重敲响,鼓声宛如巨灵发怒,崩撼天地。
  只见不知何时,玄清道长站在全城最高的塔上,披发跣足,声如洪钟地念着召唤上神的咒语。伴随着鼓声,天空中忽然人号马啸,电闪雷鸣,云层中逐渐出现一尊百丈高不怒自威的赤面六目上神像。
  玄清道长所属宗门,并不长于刀剑拼杀之术,但专于神祀布阵。修为高深者能够在阵法的协助下,请神降世。所请的上神与鸣雷鼓的时间和鸣鼓人的修为有关。现在是夜半三更,被请来的神本该性情温和。
  但玄清道长秉性刚烈如火,布阵时又以自身精血成纹,硬生生在三更时分,请来了一位凶煞的武神!
  赤面六目武神刚出现在云端,仇薄灯就感觉手中的太一剑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往树下飞掠而去。
  娄江一边拽着左月生,一边御凤带上其他人,他本来最担心仇薄灯这位身份最高的头号纨绔被落下,结果发现仇薄灯的速度比自己还快。
  仇薄灯被太一剑扯着离开枎木顶端时,云层中的赤面上神似有所感,六目忽张。
  祝师振袖击溃蛟龙,在电闪雷鸣中冲天而起。
  一把刀身纤长的绯刀被他凭空拔出,在赤面武神睁眼看向仇薄灯的瞬间,斩出三道弧月般的血光!
  血。
  火光照得满目鲜红越发刺目。
  这、这、这是什么回事?陆净被吓出了哭腔。
  他在枎木上重得阴阳佩时憋住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没人顾得上他。
  整座枎城的确醒了。
  家家户户正门敞开,不论男女老少都站在街道正中间,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沥沥地向下滴着血。血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缓缓地向城正中心流淌。他们无痛无觉般,木然地以固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向城池正中心的神枎走去,口中念诵着或长或短的赞歌。
  就像被/操/控的
  傀儡。
  娄江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他翻出了一面罗盘,正紧张地确认方向。
  我奉阁主之命,追查魂丝流出的源头,一直查到了枎城。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就在山海阁眼皮底下,有人用影傀,将一整座城池的人几乎全炼成了傀儡!
  等等,不是因为我被老头子流放了,左月生大惊失色,你怕我被打死,才跟过来的吗?
  胖子,你本末倒置了,仇薄灯解释,是因为他要查魂丝的事,你才被流放到枎城来的。
  毕竟一位鼎鼎有名的山海阁天才骤然来到一座小得可怜什么都没有的城池,很容易打草惊蛇。但加上左月生这个众所周知的奇葩,就只会让人感叹山海阁家门不幸。
  左月生一口气没倒过来,险些直接噎死。
  这就是亲爹?亲的吗?!!
  这不是真的!
  叶仓没中影傀,却和那些/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一样,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名中年男子。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杨叔你醒醒啊!
  喂!陆净想喊住他。
  咚!
  一声闷响,叶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左月生一手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来的棍子,一手揪住衣领,对众人讪讪地笑:力气好像不小心大了点。
  陆净回想刚刚那声巨响,心说你这不是大了点,是打算直接把人敲死吧!
  仇薄灯提着纸灯笼,意思意思地给左月生鼓掌:不错不错,够当机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