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7)
  他满腔恨意,满腔愤慨,满腔怒火,盛怒发狂之下,一剑杀意淋漓,丝毫不留手。
  眼见就要血光飞溅,一声冷冷的叱喝从主峰山顶的灰白雄殿内传出。
  放肆!
  剑锋悬停在半空中,险些人头落地的断腕执事连滚带爬地从曾清剑下逃开,恐惧万分。黑色劲装束的手腕剧烈颤抖着,曾清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无形的压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咔嚓。
  地面出现一道道裂缝。
  跪下。
  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叱喝。
  伴随一声闷响,长剑锵然落地,曾清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隐约能听闻骨裂之声。
  曾清,声音从主峰传来,宗门又何尝忍见你师父赴死?你是他长徒,当比他人更知你师父心性如何。顾长老舍身为宗门赴古海,是为大义,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钵,需不辱没他的英名。
  英名?
  汗水滴落进眼睛,刺痛,生涩。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沉重的压力压在他肩上,灵气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别说吐气发声了,就连呼吸都艰难。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负你师父的教导。
  声音幽幽叹息,似乎变得和缓了一些,夹杂几分惋惜悲怜。
  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
  曾清不由自主地张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间的红线颜色变得黯淡,整个人随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窍,灵气灵识,转瞬间空空荡荡,从御兽宗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跌落成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带他下去。
  几名执法弟子战战兢兢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盖拖过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上,所过之处,弟子们呆呆地站着,寂静无声。
  曾清想笑,想放声大笑。
  又想放声大哭。
  师父啊。
  您真该看看看看这个样子的御兽宗!看看那个大殿里所有人的真正面孔!
  闷雷声响。
  谁?!主峰的大殿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与先前呵斥曾清时相比,陡然多了几分惊怒。
  那声音刚落,御兽宗上下从长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觉到一股锋利的气息由远及近而来。被半架着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头这道剑气
  下一刻,
  山风震动。
  一道血色的长虹从天而降,垂直朝御兽宗主宗坠下。
  剑光出现的瞬间,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几道身影,又惊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剑,协力相拦。夺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发,血红的光芒与各色光芒淹没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间失去了视觉,双眼泪流不止,耳中只听闻剑鸣不绝。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尽寒霜的老者在凄厉长啸。
  执法堂弟子忍不住松开手,齐齐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则就要在这凄厉的剑鸣中被震伤灵识。唯独被松开的曾清跪在尘埃里,泪流满面。
  他看不见,却感受到了。
  师父。
  剑光散去,众人的视线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顾不上犹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见宗主和几位长老分立在半空中,而于徐徐散开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严歇山殿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尽,就听见细细的,轻微的咔嚓声。
  声如石裂。
  下一刻,众人的目光凝滞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溃成一片灰尘,灰尘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洒满了整座山峰,像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设了阵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变得万分陈旧。尘埃渐渐散去。
  一柄剑插在大殿的残址上。
  那是那是
  无渊剑!
  遥远的西北角。
  苍白的冰壳漂浮在幽蓝的古海海面。厉风在冰川之间呼呼刮过,密密麻麻的骨矛钉在一面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与血肉难分的暗红污迹不知为何,并没有被封冻,向下越拉越长,最终在冰山的一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直线。
  好似一把剑。
  那是西洲剑圣顾轻水,修道千年的最后一剑。
  一剑旧重山。
  西北角来的厉风,刮动鹤城的大火。
  火光中,汇聚在结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投过废墟,投过街道。普通的木匠、织女、货郎、挑担郎的脸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陌生。他们怔怔地望着结界外老鹤与哑巴少年的尸体,沉默得让人不安。
  你们是在做什么?!
  寂静中,
  御兽宗长老陡然震怒喝道。
  刘彤晚!江孔阳!叶银朱!你们你们是想触犯宗规吗?!御兽宗长老气得胡须都在颤抖。
  鹿萧萧循着御兽宗长老愤怒的视线看去,只见几名穿着御兽宗门服的修士低着头,用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沥沥落下,他们在御兽宗长老愤怒的斥责声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个奇异的阵纹。
  不。
  不是阵纹。
  是契约。
  血契!
  他们这是这是小师弟声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又似乎这就是他们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开血契?
  结界外的黑雾中腐烂过半怪鸟忽然不笑了,它展开翅膀,飞到更高处,陡然发现事情隐隐约约超出了预期的计划点出幽玄兰的作用,原是为了离间山海阁,太乙宗与御兽宗,一个娄江就够碍事了,那两个太乙宗弟子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事来!
  暗红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闪动。
  怪鸟惊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缓解。
  都给我住手!
  御兽宗长老顾不上再次去追击结界外的敌人,就想要去强行打算那几个肆意妄为的弟子。
  长老,还请止步。
  娄江身形一晃,青锋一横。
  铛
  御兽宗长老转为金色的手掌与青锋相碰撞。
  娄江踉跄倒退几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御兽宗长老面沉如水:娄道友,这是御兽宗内部的事,你们山海阁也要横插一手吗?
  娄江还没开口,鹿萧萧的柳眉已经扬了起来,率先骂道:求娄师叔帮忙救鹤城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这是你们御兽宗自己的事?她气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脸!我呸!
  被小辈在大庭广众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骂,御兽宗长老一张脸瞬间又青又白又红。
  恢复了!恢复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大声喊道。
  鹤仙真的恢复了!
  天空中,几只血鹤羽毛褪去猩红,它们从鹤潮中退出来,绕着鹤城徘徊飞着,鸣声哀凄。
  人群骤然一静,又骤然沸腾。
  解开血契的几名御兽宗弟子大声喊它们的名字,眼眶通红。
  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长老,一位穿着青圭色祝衣的祝师走出人群,双膝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面,请解开鹤城与仙鹤的血誓主契!
  请长老解开主契!
  请长老解契!
  御兽宗长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们
  久居高位这么多年,驻扎于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该是在场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个人,就连强弩之末的娄江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惧。
  一种无法解释的畏惧。
  一个,两个,三个御兽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师祝女、鹤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还有些稀疏低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如潮的声浪:
  请长老解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御兽宗长老强自镇定心神,怒声呵斥,当真信了那个妖祟的胡言乱语不成?!
  不是胡言乱语。长老。祝师抬头,我们都看到了,血契解开后,鹤仙就恢复了。
  蠢货!血誓主契岂是能够随便解的?!鹤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鹤越冬之城,你们知道宗门为了鹤城能够在冰季维持暖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御兽宗长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厉内茬,一旦解开血誓主契,鹤群随意飞散,你们知道这是对宗门多大的损失!天大的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责任?责任比鹤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声响起。
  鹿萧萧踏过烈火,越过众人,向脸色铁青的御兽宗长老走去。
  太乙宗的黄毛小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长老冷声。
  哦,鹿萧萧自顾自点头,我怕懂了,对你来说,鹤群的死活确实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萧萧!
  背后的小师弟喊。
  鹿萧萧抬头,朝御兽宗长老露出一个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只好请您去死了!
  剑光一闪,少女纵身扑出,火光照出她青涩未退的脸庞。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第151章 蝼蚁苍生
  狂妄!老夫今天就代你们师长教训教训你们!
  御兽宗长老手掌一翻, 冷蓝的光掠过前进的街道,电射向冲自己而来的太乙宗少女。顾忌仙门第一的太乙宗和左右十二洲的神君, 他不敢真正痛下杀手,但几次大庭广众下被唾骂,已经激怒了他。
  不能杀,难道还不能废了她吗?
  萧萧!
  小师弟大喊,拖刀前奔。
  前奔而出的同时,他在心底将鹿萧萧骂了不下一百八十遍。太乙宗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一挑多与越阶干架是家常便饭没错。可问题是对面的家伙再怎么人渣, 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御兽宗长老。
  掌控一城祝印的长老!
  鹿萧萧根本就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本事,更别说杀他。
  正面攻击若中,鹿萧萧就算不修为被废,也要重伤!
  冷蓝的光电射而至。
  鹿萧萧弓步点地, 长剑插/进地面,剑身弯曲如弦月, 借助回弹一瞬间的力量,猛然高高翻身,淡紫色的裙摆在半空中旋转。
  光上飞燕!
  小师弟看到这一幕, 几乎要脱口喝彩。直到这一刻, 他才猛然记起, 鹿萧萧实力不足以和御兽宗长老正面对抗没错, 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正面对抗她的轻功身法在太乙宗年轻一代无人可以与之媲美!
  在太乙宗,寅时晨起渡江锁的早课, 同时期入门的弟子甚至包括更年长一些的师兄师姐, 还在胆战心惊地踩着江上悬索, 一步一挪。她就已经能够轻盈如飞燕,足尖点着横索, 在仞江上轻盈起舞。
  那是叶仓师兄第一次带他们去踏索渡江。
  因为前一天,他们几个翻院墙去喝夜酒,被值夜的师姐逮到了,给峰脉狠狠扣了一笔月奉。本来计划着月钱下来,就去换新刀鞘的叶仓师兄火了,有心跟他们下马威。把三人提溜到江索前,叶仓师兄踩在悬索上,故意不先传授轻功口诀,也不提掉下江其实无妨,有江龙充当坠江拯救员。
  冷着一张脸,说:剑修与刀客,无惧死生,走过去,才算入门,走不过去,那就是没仙缘。
  装得比什么都像一回事。
  太乙北辰山,离天三尺三,仞江回旋,见之魂断。
  小师弟和柳师弟站在悬崖边,往对面一看,悬索细细窄窄一条,随风鼓荡,江宽百丈。往下一看,仞江十涛九浪,龙龟出没,齿牙狰狞,望之魂断。当时腿就软了,一人抱叶师兄一边大腿,哭爹喊娘。
  没出息。
  鹿萧萧柳眉一扬。
  你有出息你上啊!你行我认你做爹!
  彼时鹿萧萧还没建立姑奶奶地位,小师弟反唇相讥。
  我上就我上。
  鹿萧萧干脆利落。
  然后她就真的直接跳到索桥上了,别说他了,就连叶师兄都傻了。叶师兄手忙脚乱,要喊她回来时,她已经足尖点索,轻盈起伏地滑了出去,宽大的衣袖如雨燕的翅膀。起先还有不算太快,等摸索到了江风节奏悬索摇晃规律后,她在江心铁索摇得最频繁,最多人掉下去过的地方,一个旋转。
  师兄,就这样?
  少女得意地喊,在晨雾中点着悬索,旋转折腰,起身回环。
  飞扬的紫衣,乌黑的马尾。
  从那以后,叶师兄再也没叨叨过他们闯祸扣了他多少月钱。而事后,几个人逐渐熟悉后,小师弟才知道,原来鹿萧萧出生在竹城,从小到大,最常做的事情,要么是在竹林里,从一棵竹子顶端跳到另一棵竹子上,要么就是踩着独竹,顺河漂流,在水上跳舞。
  小师弟冷静下来,告诉自己,鹿萧萧是竹城最有天赋的竹娘。
  哪怕离开竹城很久了,但石竹赋予她的东西,一定依旧根植在血脉里。
  他深呼吸,不再急于靠近御兽宗的长老,而是沉心寻找机会。
  御兽宗长老操纵城祝印,攻击力极强的阵光在空中纵横交错,除了轻功过人的鹿萧萧无人能逼近。鹿萧萧在光阵中轻盈起舞,一点一点逼近御兽宗长老,过程虽然危险,却精准而未出现纰漏。反倒是御兽宗长老,血契失控后,仆役的妖兽无法驱动,而御兽宗门人最大的倚仗便去了七八分。
  唯一的威胁,就是他执掌的城祝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