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八字没一撇,你连孩子的名儿都想好了。风清愁敲敲烟斗,晚上接风洗尘,青娘别纵着小丫头们闹得太欢,明日跳舞唱歌哑了嗓子,我非得抽她们不可。
  年纪轻轻就干了我的活儿了。青大娘子说完,又指使小厮搬上一盆花来,不忘跟风清愁道,别在这儿犯你的烟瘾,万一他受不了。
  怎么会风清愁仰起头,故意捉弄似的捧住谢玟的脸,烟雾缭绕地吹到他面前,笑道,谢先生哪这么
  她话音未落,谢玟便蹙紧了眉,回避之后还是被烟呛了一下,不停咳嗽。风清愁脑子宕机,连忙放下烟斗上前给他顺背,愧疚道:我开个玩笑,不知道你真得受不了,以前不是好好的,我来你这儿再不抽了。
  她凑近了才闻到一股很浓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书墨气息,登时哑然,半晌才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是不是受苦了?
  谢玟缓和了一下气息,或许是紫微宫的熏香太浓郁精细,把他养得有些近不得烟气,又或许是太疲惫体弱,才不如从前的,他解释道:没有。只是京都那里水土不服,车马周转,不大舒服。
  风清愁这才犹豫地坐回原位,沉寂了半晌,才叹气道:水土不服没事,都回来了。
  谢玟看着她掐灭了烟,又连连跟他保证再不抽了,青大娘子给他重新布置房间,时而嘘寒问暖、插科打诨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至极的安静,而安静过后又满是红尘的喧闹之声,他的思绪像是一瞬间沉进深渊、又被死死地拖拽回人间里,回过神来,耳畔只剩下风清愁喃喃的那句:没事的,都回来了。对。谢玟想,已经没事了。
  紫微宫。
  萧天湄拿着锦囊里的字条,在宫外徘徊了许久,才将字条撕扯破碎,塞进袖子里,提步迈进了金殿中。
  谢先生几乎打点好了一切,那锦囊内的字条,细心至极地写了当他走后要如何安慰九哥,可见他是将皇兄放在心上的。萧天湄当日接过那份礼物,登时便明白了许多提前请别人转送,说明先生对那天的情况早有预料如此想来,萧天湄的担忧之心立解,消停了数日,等到确认帝师离京后,才揣着谢先生的交代进了宫。
  近侍内官就在里面,萧天湄抬手让门口小太监不必通报,仗着最受宠的公主身份,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过了片刻,里面并无声息,湄儿轻轻推开门,望见她的皇兄坐在案前,似乎看起来还好,但她仔细嗅闻,忽地发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萧天湄当即上前去,看到平日侍奉笔墨的崔盛跪在地上满脸焦虑,他哆哆嗦嗦地给皇兄包扎着手心,低声道:陛下,张太医还未返程,其余的
  不用。萧玄谦道。朕不过是走神而已。
  崔盛便不敢再说话,抬头时看见萧天湄,脸上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轻唤了声公主殿下。萧天湄抬手让他不必起身行礼,上前几步,见到她皇兄案前的朱砂跟血迹交融到一起,污了案卷。
  萧玄谦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看起来还很正常如果忽略他刚刚做的事,那表面确实是正常的。
  发生什么了?萧天湄向崔盛问道,崔大监还未回答,九哥的声音便低沉缓慢地响起,语气很不在意。
  飞进来一只蛾子。萧玄谦道,我替它找个归宿,不小心烧到手了。
  湄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向案前的烛台看去,果然在烛火之上见到噼啪脆响的、飞蛾的残躯。她突然遍体生寒,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忍不住想问:
  你到底是要烧死这只飞蛾,还是想烧死你自己?
  她深深的吸气,在不涉及谢玟的情况下,她跟萧玄谦仍是世上最亲近的兄妹。湄儿抬步登上玉阶,从旁抬手磨了磨砚台上的墨,低声道:先生何时走的?
  不知道。
  一时分离是好事。湄儿按照谢玟字条上的提示,开口劝慰道,皇兄的心我知道,但先生受不了你这样,你若是真的敬他爱他,不该用这么粗暴、极端的方式。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今天也是我,想不到吧!
  第31章 纨绔
  谢玟之事就是他们兄妹之间最大的矛盾,如今这个矛盾得到一个虽然痛苦、但暂时能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法,萧天湄又得到了谢先生的嘱托,态度自然缓和了很多。
  她不拘小节地坐在玉阶上,背对着上方的皇兄,单手扯弄着软鞭的尾巴,道:如果先生仍在,九哥一定听不进去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人是应该听劝的。我们生在天家,无数人羡慕妒忌、以为万人之上、至尊至贵,就能活得好、活得开心实则并不这样,正是我们的身份,看待许多事都盲目、冷酷、自以为是。
  她听到身后沙沙的纸页翻动声。
  我虽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但也算是最近的旁观者。越是登临高处、站在举目无人的寒冷之地,就越会忘记怎么样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九哥,你的敬与爱放得很高,就像是沉重的枷锁一样,先生根本感受不到,他只能感受到皇权的霸凌、弟子的背叛,对你的用情都像是错了一样。
  对我的萧玄谦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你那么好,你却还患得患失、拿来作践,皇兄真是太偏执了,你一心追逐的时候,怎么就不停下来想一想,这方向究竟对不对呢?萧天湄站起身,她走上玉阶,看到朱砂滴落时洇开一团红痕,她回忆着脑海中的字条内容,撑着御案上,看着他道,我不劝九哥放下,只劝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不是皇帝、他不是帝师,你们是天地间最平凡之人,究竟要怎么好好相处。
  萧玄谦将御笔搁在笔托上,抬眸跟她对视: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萧天湄心里咯噔一声,糟了,说得有点超出她的范畴了这话的风格怎么听都不是她能想出来的。解忧公主后退一步,尴尬道:还能是是谁
  老师?
  呃怎么可能呢,先生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她一时情急,想起长姐近日来好了许多,便记起这位本朝首屈一指的女棋手,是昨日我去荣园听了长姐一番话,颇受感悟。
  她昨日也的确去了荣园。
  萧玄谦看了她一眼,没有逼问,而是道:张则的父亲曾为父皇效力,启明元年乞骸骨,住在京郊,有一座四进的宅院。老太医如今还问诊么?
  湄儿道:他老人家的年纪不便进宫,如今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之乐。皇兄问这个做什么?先生此刻可是远在洛都,我看只要你俩不碰面,他是不会有事的。
  没什么。萧玄谦无甚表情地回复一句,随后收回了包扎后的那只手,烧灼的疼痛仍旧残留在掌心,但上过药后已经止住了流血。
  他抬起眼,见到灯台前的飞蛾已经尽数被烧尽,哔剥的响动停歇下来,火焰仍旧如故。焰光之下,萧玄谦幻觉般地想起登基的那一日,他穿着帝服冕旒、走过那段冰冷而漫长的道路,百官山呼那些震耳欲聋的朝拜,如同长盛不衰的天穹雷音,不断地告诉他:在未来的每一个昼夜里,这片山河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
  他想起盛宴过后,从热闹的顶峰骤回寂静,谢怀玉亲手为他卸下冕旒、陪他登上高楼,尽管他们之间已发生过数次分歧,但老师的动作和目光如此缱绻,几乎让他相信对方永远都不会离去。月光蔓延到楼宇之上,谢玟明明就在他身边,可老师的目光望向夜空,却寂寞得好像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您不高兴吗?他问。
  不,谢玟道,我没有哪一日,比今日更高兴。
  他如释重负,好似已完成一项使命,并且觉得自己改写了这个悲剧,心中诞生一种默默无闻但拯救世界的快乐,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别人都不清楚故事的原本走向是什么,只有谢玟明白这种快乐的根源就像保存了一个难以理解的、孤独的秘密一样。
  但是,萧玄谦道,我觉得,您好像好像突然失去目标一样。
  以往的谢怀玉虽然一直紧绷着,但他眼中有着目标、有着期望和抱负,不像此刻,明明从紫微宫的最高处、望见万家灯火与天穹繁星,却空得好像无牵无挂。萧玄谦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谢玟问。
  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牵住你。萧玄谦沿着袖子,将手覆盖到对方的手背上,不然,我总觉得老师下一刻就要掉下去了。
  谢玟微怔一瞬,笑了笑,道:在这里掉下去,可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您好像也不在乎粉身碎骨。萧玄谦道。
  是吗?谢玟语气平和,有这么明显?
  萧玄谦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他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被这句话惊得寒毛倒立,下意识地牵住对方手腕,把他抱进怀里:不可以。
  我跟你开玩笑的。谢玟道,你这两年总做错事,我逐渐发觉,你跟我不是一样的人,送君千里,也就到这里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对方把他抱得太紧了,新帝的气息缭绕在耳侧,几乎哀求地道:不要走。
  谢玟沉默了片刻。
  求您不要走。
  或许是小皇帝此刻的情绪太过鲜明真实,又或许是过往的多年情谊,让谢玟总怀疑对方还有改正、还有变好的契机,他像是被旧情裹挟着,沉进时冷时热的地狱里,徘徊在一段必须放弃、又无法放弃的道路中。
  您再陪陪我,好吗?萧九哑着嗓子,我刚刚登基,朝局不稳,没有老师在身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理由说服了谢玟,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秉持着善始善终的念头,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好。
  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就算萧玄谦得到了对方不断的承诺、他的挽留明明已经奏效了,可是在那一天的每一日里,他都能感觉到谢玟在一点点地远离他,哪怕他们已经接触得如此之近,但那股飘渺、虚无、隔着一层纱的感觉,仍旧在日日夜夜地煎熬着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愿意为老师做任何事,只要老师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个人,他愿意放弃这多年来渴求的权力、地位,愿意放弃他所有拥有的东西因为他只想拥有怀玉而已。但这个想法也根本不能实现,他无法容忍别人对谢玟的觊觎,但更不能容忍对方一点点流逝、无法抓住的感觉。
  他的情绪在不断地挤压、压缩,被他的渴望揉搓成最为激烈偏执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那种急切地、证明对方属于自己的执念刻在了骨子里,只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印记时,这种快要沸腾起来的疼痛才会得到缓解,只有他紧紧地抱着这个人时,才能稍微平息他心目中对于分离的恐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十年前他遇到老师、被他收为弟子时,心里想得明明是我要保护好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洛都,牡丹馆。
  夜色降临,今夜的牡丹馆内依旧灯火辉煌、歌舞不休,而在馆内小楼的底下,一个挂着大灯笼的小门里,却汇聚了一群或是无事可干、或是避开客人的姑娘们,连同侍奉她们的小丫头都在里面,把屋子烧得热热的。
  炉子里点得是上好的炭,一点儿烟气儿都没有。一排铺了被褥的软榻上,姑娘们围坐一团,锅子里烧着滚滚的沸水,里面放了花椒八角等香料,再洒进辣椒磨的红油,香气迸发,将满屋的脂粉味儿都盖过去了。
  风清愁靠在软枕上,看着那群小丫头往锅里扔着切薄的肉片、洗净的菌菇,她没拿烟斗,手痒地捏了捏指节:我看你们就知道吃罢了,说是接风洗尘,都在那儿沾谢先生的光呢。
  人生最乐的大事,就是吃饭喝酒。一个绿裳丫头道,她倒了一杯酒递给谢玟,冲着他眨眼,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为了美色,我们虽然人微言轻、是旁人轻贱的下九流,可也是为了美色才汇聚在一起,是不是呀谢先生
  她取笑到一半,旁边的女孩便用筷子头打了她一下,假装生气道:你们这群看脸的肤浅丫鬟,我可不一样,我是感恩先生教我之心。
  别胡扯了,谁不知道你学个写字,半个时辰能睡过去三次!
  哎,你就学会啦?人家摆上棋盘是围棋,你呢,拿着黑子白子在那儿绕圈是吧?
  她俩互不相让,打闹成了一团倒在榻上,笑声盖过了水沸之音。另一个倌人倒了杯酒,道:我们芙蓉仙今儿没烟抽,真是稀奇。
  她一边说一边将酒杯推到谢玟手畔,还没等风清愁回答,小门的帘子哗啦一响,在外面忙到一半的青大娘子听到这话,当即靠着门一掐腰,指着那倌人道:小蹄子,不许给他喝酒!
  又不是妈妈的夫婿,管得也太宽些了吧。她转过头,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道,先生不能喝,那童童喝不喝呀?
  童童在紫微宫憋了好久,回洛都才重新化出人形,她不过是四五岁的女童外貌,听见这话,没好气地给这坏女人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你少想当我后娘了,我爹不喜欢女人。
  谢童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爹,男女不论,以前也不是没有偶然看见谢先生的男人前来示好,但都被这小丫头三言两语说回去了,她年少慧黠,虽然只有这么大,但说话做事完全不是不懂事的样子。
  众人哄然大笑,没有一个人信,连风清愁都勾着唇道:难道你爹喜欢硬邦邦的男人不成,先生这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那群混账男人可疼不来他。
  是疼不来,混账男人只会气他。童童在心里吐槽了一句,然后靠近谢玟怀里,理所当然地道:爹,我头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