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连封底都显得朴素,钟应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页掀起来。
  然后,他见到了一串隐藏在折页内侧的德语。
  漂亮字母掩盖不住弗利斯的狡黠与恶趣味。
  他写道:如果你能找到这行文字,说明你确实有好好看完这本《纪念》。我不建议去打扰一位可怜的女士,希望这里能够让你见到想要的东西
  肯博瑟街道11号,楚氏乐器行。
  第25章
  维也纳的肯博瑟街道, 毗邻纳旭市场。
  钟应走到这里,发现了不少中文的招牌,像一个小型唐人街, 旁边就是著名的维也纳河畔剧院。
  他循着地址, 十分容易找到楚氏乐器行。
  它简单的招牌写着中文和德语,落地橱窗清晰可见漂亮的小提琴、萨克斯。
  钟应推开门, 发现不大的乐器行里, 竟摆放着一架古朴的三角钢琴。
  欢迎。
  德语的问候传来,满是乐器的店里, 走出一位身穿夹克衫的老板, 你需要什么?
  对方黑发黑眼, 典型的亚裔特征。
  钟应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深邃眼窝,高挺鼻梁, 不像传统的华人, 更像是华人与欧洲人混血的后代。
  可以随便看看吗?钟应问道。
  当然。
  老板笑得亲切,不像难相处的家伙,如果你有喜欢的乐器,还可以试试。
  友好会面使钟应对他印象极好。
  虽然乐器行叫做楚氏, 这位守店的老板,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为了一千万欧, 和亲姐姐闹上法庭的楚氏子孙。
  钟应思考着怎么和对方打开话题,漫无目的的在不大的乐器行里闲逛。
  这里西洋乐器琳琅满目, 但不是一个专门的西洋乐器行,更里面一些的展位, 摆放着一些中国乐器。
  棕红色的蛇纹木二胡, 雕刻花鸟鱼的现代琵琶。
  钟应甚至见到了一张黑色排箫, 黑色音管缠着赤红绳索,垂着中国结,十分的抢眼独特。
  您这里还卖中国乐器?
  钟应说的中文。
  老板笑出声,走了过来,也用中文回答,这里被称为奥地利唐人街,我当然要卖点中国的东西。
  他伸手拿起漆黑排箫,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浓重烟味。
  又在一身烟味里,没询问钟应的意见,兀自用排箫吹出了简单的音调。
  钟应听到了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的单调声音。
  老板吹完了《新年好》,笑着说道:听出来了?你是中国人?
  钟应点点头,笑着看他,这老板还挺喜欢中国文化。
  老板又问:来旅游还是留学啊?
  钟应想了想,说:我来找东西。
  老板爽快的笑出声,放下了排箫,丝毫不介意钟应的答非所问。
  你慢慢找。
  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也不急着点燃,夹着它指了指店外的街道,我这儿找不到你就往前走,尽头有家中国乐器行,那儿的琵琶、二胡一绝。
  说着,他点燃了烟,慢条斯理吐出一口气,我这儿的琵琶、二胡,也是从他家薅的。
  一个薅字,顿时减淡了他混血容貌产生的距离感。
  钟应觉得老板有意思,拿人家的东西一点儿不避讳,语气还颇为得意,看起来跟中国乐器行关系不错。
  钟应身边就有一把红木琵琶,钢弦的。
  他正要拿起来,尝试顺着琵琶问一问木兰琵琶,视线忽然一转,就见到了旁边墙上吉他群里,一把显眼的琵琶。
  它高高悬挂在墙上,不仰头去看,很难注意到。
  可是一旦注意了,它便夺走了钟应全部注意力。
  因为,它曲颈四轸四弦,紫檀木雕刻木兰,和那把雄蕊琵琶一模一样!
  老板!钟应急切的指了指它,这把琵琶能给我看看吗?
  它?老板抽着烟,睨了一眼钟应,你会弹琵琶吗?就要看它?
  此时钟应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拿起身边那把钢弦红木琵琶,站着抱琶,弹了一首新人入门的《茉莉花》。
  熟悉的旋律荡漾指尖,钟应站着竖抱琵琶,弹奏乐器毫无压力。
  却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是个懂琵琶的人,这种容易上手的琵琶曲,每年都能听上几十次。
  可钟应的弹奏不同,手指弹挑轮滚,没有义甲,拨弄出的声音依然干净利落。
  钢弦奏出了别样的似水柔情,泠泠琴弦之中,似乎飘来淡淡幽香,带着午后烟雨的余韵、狭窄弄堂的悠长。
  他好像见到一个鬓间插着茉莉的温柔女人,撑着油纸伞,穿着素旗袍,跨越了旧时光。
  永远活在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老板视线柔和许多,叼着烟笑了声,厉害啊,也就比我差一点。
  他的夸奖算不上真情实意,但他依然抓了抓头发,仰头看向悬挂起来的木兰琵琶。
  行,给你看看。
  老板掐灭了烟,搬来人字梯。
  紫檀木琵琶悬挂得极高,他小心翼翼取下它,递给钟应时还格外不放心。
  抱稳了,这琵琶超级贵,你小心点。
  钟应抱得很稳,握住琵琶琴颈,仔细端详木兰雕刻。
  浅棕覆手旁一簇一簇花朵,拥有清晰的花蕊,无柄椭圆,细而弯曲,是雌蕊无疑!
  他心里升起了对弗利斯的感谢。
  这位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商人,关键时刻足够靠谱。
  在楚氏乐器行果然能见到他想见的东西!
  老板,您这把琵琶是怎么来的?钟应欣喜问道。
  老板背靠人字梯,随便挑了个梯坎儿坐着,有人寄存在我这儿的。
  他垂眸翻出烟盒,指尖敲出一根烟,微眯着看钟应,怎么?看上它了?
  那一瞬间,钟应觉得老板的神情充满了试探和玩味。
  他也管不了许多,坐在旁边三角钢琴的凳子上,抱琶拨弦。
  丝弦阵阵,声音清冽,比起雄蕊琵琶,果然品长、音低、弦硬,它虽然悬挂在乐器行高处,却琴弦如新,琴身无尘。
  音准极佳,甚至无须再调,看得出经常有人好好保养。
  钟应喜不自胜,笑着说道:它很不错,任何一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喜欢它。
  说着,钟应拂弦轻轮,弹奏着广为人知的《春江花月夜》。
  声随弦震,音色低沉,仿佛他唤起了一轮沉睡的明月,照亮了不大的楚氏乐器行。
  原本想提醒钟应小心弹这把琵琶的老板,愣愣的夹着烟,忘记了点燃。
  唐代琵琶的声音,绝非一般琵琶可以比拟。
  旋律在钟应指尖回响,皎皎月色如水,江面波光粼粼。
  那些守着明月等待离人归来的思绪,在这弦弦音动里逐渐化作一圈一圈水纹,渐渐荡进了听者的心中。
  月是当年月,人却成故人。
  老板眉峰舒展,夹着香烟,全情投入到了这首月与相思的琵琶曲里。
  脑海里只剩下自小学过的那首诗,自小记着的那个人。
  一曲结束,老板叹息一声,念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的念词韵律准确,腔调抑扬顿挫,确实是有感而发,又自嘲般笑了笑。
  钟应诧异看他,只觉得这位老板身上没有半分的文化隔阂。
  哪怕他长相混着外国人的基因,也挡不住内里浓烈的中国情怀。
  可惜,他这副深懂诗词与乐曲的模样,也就维持了几秒。
  弹得还行。
  老板叼起烟,仍是惯有的心不在焉。
  他咔哒一声按下火机,点燃了烟,恶劣笑道:一般般吧。
  钟应并不在意他傲慢的点评。
  雌蕊琵琶琴弦清泠,比雄蕊琵琶音色稍低,但北琶竖式演奏技巧正好适合它的窄颈,连弦都要硬质许多,如果借着义甲演奏,绝对会更加出众。
  可这琵琶是寄存在这里的
  钟应抱着琵琶,认真的说道:老板,这把琵琶应当是唐代紫檀木,配以蚕丝弦。寄存的人是想卖了它吗?多少钱?
  老板低哑的笑了一声,眼神透着光。
  你识货。烟灰随着他的手指抖了抖,既然识货,就该知道最近维也纳拍卖行也卖了一把唐代琵琶,一千万欧。
  弗利斯闹得沸沸扬扬的琵琶事件,早就在奥地利传遍。
  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足以登入吉尼斯纪录,喜欢琵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寄存琵琶的人早死了,这琵琶价格都由我看着办。
  他抽着烟,开玩笑一般说道:你是中国人,往祖上数八辈,弄不好我们还是同一个祖宗。我也不多要,给你打个折
  九千万人民币吧,哈哈哈!
  老板笑意嘲讽,显然是想劝退钟应。
  一般人听了这话,都该顺着九千万或者一千万,感慨一把琵琶怎么这么贵。
  可钟应偏偏安静看他,丝毫没有他想要的善解人意。
  还思考了一下,认同了老板的观点。
  您这把是雌蕊琵琶,拍卖行一千万欧卖出的是雄蕊琵琶。它们都是唐代的珍品,原来的主人更是难得的贤伉俪,确实应该同价。
  钟应面前的混血华人,闻言视线紧紧盯着他。
  似乎不需要去确认花蕊模样,就知道钟应说的是真的。
  乐器行沉默得能听到老板烦恼吸烟的声音。
  半晌,他才重新说话。
  懂的倒挺多。
  老板呼出一口烟气,盯着钟应怀中的琵琶。
  这乐器确实一千多年了,是个老古董。你们中国人对古董都这么了解吗?
  它比较特殊。
  钟应看他,端详着他每一个表情,1932年,中国成立了一间遗音雅社,楚书铭先生与其夫人郑婉清女士,分别带着雄蕊琵琶和雌蕊琵琶,加入了汉乐府诗集的重谱研究,所以我才知道这么多。
  钟应指了指灿烂盛开的木兰雕花,这把就是郑婉清女士用的雌蕊木兰。
  老板,这间乐器行叫楚氏,那您认识楚书铭、郑婉清夫妇吗?
  老板摘下烟,夹在指尖,皱着眉端详钟应。
  他没有回答,凝重思考的表情却说明了很多东西。
  钟应又问:或者,您认识他们的女儿,楚芝雅吗?
  老板一脸错愕,漆黑的眼眸微微瞪大,指尖烟气袅袅,挡不住他震惊打量钟应的视线。
  你到底
  忽然,门外传来暴躁的男音,骂着腔调怪异的中文
  楚慕,你给我滚出来!
  第26章
  钟应闻言看向乐器行外。
  透过玻璃门, 他见到了一个褐发棕眼、高鼻阔下巴的外国男人。
  那人穿着黑色运动衫,叉着腰,骂骂咧咧说着德语。
  别躲里面, 我看到你了, 楚慕!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丑事,该死的!
  显然,他并不是精通中文。
  只是楚慕两字发音清楚, 仿佛中文里最擅长的就是楚慕,你给我滚出来这句话,作为日常问候。
  老板波澜不惊,却伸手拿回了钟应怀抱的琵琶。
  今天没空招待了,你随便看吧。
  说完, 他顶着门外的骂声,慢慢爬上人字梯。
  他安顿好琵琶, 才拍了拍手, 走向门口坚持不懈骂他的外国人。
  那人见他出来,也就停了骂声。
  然而,钟应站在店里, 依旧能见到那人一脸怒火,像是一个债主似的死死盯着楚慕不放。
  戈德罗,今天赌场没开门吗?这么闲。
  楚慕声音悠闲, 说的德语。
  他一句话,说得戈德罗瞪大眼睛, 抬起手指, 大声斥责。
  楚慕, 你是想害死你姐姐吗!
  面对他的愤怒, 楚慕丝毫没有感到慌张, 反而慢条斯理的取出了一根烟。
  她有病就好好治,我又不是医生,怎么会害死她?
  顿时,戈德罗的语速又急又快,如果不是你跑出来争那把琵琶,现在她就该有钱治病了!
  哈。
  楚慕点燃烟,空手插兜依靠在自己的乐器行门边。
  我姐半年前还在学校教课,什么时候突然就病得要花一千万欧才能救命了?
  他嗤笑一声,在袅袅烟气里微眯眼睛,看向戈德罗的神情格外不屑。
  她得的,不会是穷病和赌病吧?
  钟应站在店铺的玻璃窗旁,听得一清二楚。
  而楚慕话音刚落,正好见到戈德罗脸色大变,神色阴沉,似乎完全被楚慕说中了。
  不善于狡辩的奥地利人,犹豫半晌,往前走了过来。
  他咬牙切齿的低沉解释,一千万欧根本不是我要的价,我跟拍卖行只要了五万欧!
  五万确实不多。
  楚慕叼着烟,笑着问道,要不然我拿五万给你,你拿回去给我姐救命
  他摘下烟,沉沉的吐了一口烟气,哦,不用谢,把拍卖行的雄蕊琵琶抵我就行。
  话题又回到了琵琶上,戈德罗顿时怒不可遏。
  她是你亲姐姐,琵琶比她的命还重要吗?!
  命,肯定比琵琶重要。
  楚慕狠狠将烟扔在地上踩灭,眼神盯着他,脚下碾碎烟头的力道就像在碾碎自己的姐夫。
  但是,你让她来跟我谈,你没那资格。
  显然这是一场无法继续的沟通。
  钟应站在乐器行里,见到戈德罗几次捏起了拳头,都没能下定决定动手。
  他们应当非常熟悉。
  熟悉到楚慕根本不会防备戈德罗,或者说